吾皇+番外(43)
我也只能破釜沉舟地继续走着这条无法回头的路。
齐家不察,始终以诚挚待杨家。
景德十五年,一个春暖花开的好日子,惠风和煦,齐音十三岁的生辰宴上,齐相刻意请了二哥,那是齐音第一次正式同二哥见面。那日之后,齐相答允二哥,日后待三小姐及笄,便同杨府结亲,将齐音嫁于二哥。
二哥多年心愿终成真,心心念念的女子唾手可得,这本该能令二哥高兴得发疯,如今却成了一副折磨他身心的鸩毒,成了二哥承受不起的灼心之痛无言之殇。
我不知道二哥同父亲具体妥协了什么,但我知道即使二哥不去伤害齐家人的性命,但他暗中探听齐家讯息不假,他欺瞒诓骗齐相不假,他朝中费尽心思铲除太子党亦是不假。
不可能幸福了,纵使齐音嫁入杨府,二哥也不可能纯粹地幸福了,因为他对着齐音再也做不到问心无愧,歉疚会日夜煎熬他的心,让他的神魂撕裂身心俱焚。
可纵使如此,二哥却依旧执着于她,不肯放弃,不愿割舍。他失意醉酒时,喃喃不断地唤着齐音,他梅树下挥毫时,笔下泼墨描摹着齐音,他斩不断对齐音的渴盼,放不下对齐音的执念,原本赤诚的希望变成刻骨的绝望,却日复一日任由自己思念成疾病入膏肓。
而我已经很努力去刻意疏远二哥了,可他依然无可避免地闯入我的视线,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不让自己再去想他,可在那个黏腻的夏天,他却依旧一次又次缠绵悱恻地闯入我的梦里,让我在一次又一次梦醒后失望,绝望,心如刀割。
我同二哥一样,在无望的情绪里,一步一步走进深渊。
而就在那个沉沦的盛夏,我第一次见到了宁王。
夏雨滂沱,空气沉闷,那个八岁出宫建府的少年王爷,一身银衣,皂靴浸湿,于雾气中立在我面前,虽然衣角被烟雨沾湿,但依旧挡不住他剑眉星眸姿容出众。
我看着他,父亲当年的话萦绕在畔,新皇凤主之位,你可想要?心中不禁一动。
宁王屏退了左右,对着我语气平淡,“父皇应允杨大人的那桩亲事,杨小姐可已知情?”
皇上应允父亲的亲事?我心中微微惊诧,莫非所谓凤主之位是当今皇上允诺给父亲的?宁王太子相争,一直看似中立的皇上莫非属意宁王?!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自信缘何而来,明白了父亲为何如此一心一意地暗中扶持宁王。
我掩饰着内心的波动,看着宁王,故作羞怯地点了点头。
“只要你肯舍弃中宫之位,本王答应来日依旧可保杨家一世富贵,绝不背诺!”宁王看着我,语气夹带着若有如无的蛊惑,“而且他日你若有心仪之人,无论是谁,本王为你做主赐婚,你可同意?”
我手足顿时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
宁王静等良久,见我无话,不觉凝眉,我看着宁王,一个不可说的念头突然激荡而起。
未来的天子在给我允诺,说他可以成全我任何的心意!
我攥着衣角,手中冒汗,脸颊涨红。可渐渐的我心中的火焰被冷雨狠狠浇灭,再次荒芜一片。我哪里还有的选,我恋慕之人的情意没有半分属于我,他爱那女子那样深,我此生都无法撼动,而我自己的心意是最见不得光,我忍不住暗暗自嘲,我已沉沦在泥淖,又怎配九天揽月得他倾心?
他若知道我做过什么,怕是连妹妹都不肯唤我一声。
“殿下,昭儿不愿意。”我欠身回道,既然世上无人会爱我,我便坚定地选择一生一世的富贵。
宁王沉默半晌,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踏入了雨雾之中。
我攥着衣角的手蓦然松开,浑身的力气像是抽了个干净,一滴泪珠落在脚边,染上尘土,浑浊不堪。
景德十六年,宁王太子相争愈烈。
父亲表面亲近太子,实际背后全然支持的是宁王,我与太子妃齐嫣亲如姐妹,却在言语之间不着痕迹地暗探东宫的动向,三哥四哥与韩府嫡子韩江黎日日称兄道弟,背地里却恨不得生啖其肉。
我忍不住冷笑,我们杨府一门都没有心,可真心又能值几斤几两?只有计谋和权力能扭转乾坤,我在落叶缤纷中饮着烈酒,酒入喉中,辣的我流下满面的泪泽,却醉得抬不起手去擦拭。
景德十七年,皇上对宁王的偏爱越发明显,对太子的态度更加疏离淡漠,但韩家手握兵权骄矜自傲,太子党又这般高傲煊赫的气势,岂能由得皇上动国本他移的心思。
那年初冬,韩家终于趁皇上大病之时,举兵谋逆。
而经历过鸿嘉年间夺嫡的腥风血雨,韬光养晦已久的皇上等的便是这一天。
韩家一败涂地,满门抄斩,太子被废,贬往蓟州,齐府倾塌,流放苦地,宁王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太子,我悬着四年的心落了地,杨府赢了,彻彻底底的赢了。
宁王入主东宫之后,父亲得意地拿来一卷早已写好的诏书交给了我,原来这么多年,父亲手上攥的是皇上的赐婚圣旨。
可我拿着圣旨,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欢悦狂喜,而是空落落的孤寂。
父亲那日寻我过去,恰是韩家问斩的当日,太子数日前已经迁往了蓟州,而齐府老小也将在年前离开京城。父亲递给我一封信,嘱咐我转交给齐家二嫂嫂韩江月。
我接过那信,坐上了去往齐府的马车。
齐府一片寥落,再无半点盛象,家仆四散,各个院内哀戚一片,齐相面容苍老,见了我只叹了一句“所幸未有牵连杨府”。我素与齐令要好,自是先去看了齐令,齐令哭的肝肠寸断,我温言抚慰了很久,最后提出去看望一下韩嫂嫂,齐令点头,命人领我过去了。
我一步一步走的艰难,齐远正在房内陪着怀胎数月的妻子,韩江月哭的哀婉,却不敢肆意大恸,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儿。我屈膝行礼,想同韩嫂嫂说说体己话,齐远不疑有他,命人都悄悄离开了房内,韩江月素日极喜欢我的柔顺端庄,由我安慰安慰他的妻子也好。
我执着韩江月冰凉的手,默默拿出那封攥皱了的信,转告了父亲的话,信中有救齐家的良方,这良方只她一人可用,让她私下务必考虑清楚。
说完我逃似的出了齐府,缩在马车里整个人瑟缩成一团。
三日之后,京中惊传齐二夫人悬梁而亡追随韩家而去的消息,而那日清早我收到了安插在齐府探子送来的韩江月绝笔信,那薄薄的一张纸烫得我手心生疼。
齐家白绫高挂,更添悲戚。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总能梦见一个女子身形晃晃荡荡地挂在房梁上,吐着舌头向我索命,我一身冷汗惊坐而起,裹着被子睁着眼再也无法入眠。
我虽毒死过许多人,可那些人我终究是素不相识,我只是按照父亲的要求寻了契机将毒丢入饭中,水中,是谁吃下那碗饭,喝下那杯水,我无从得知。
但韩江月不同,她对我笑过,抚过我的手,赞过我的棋艺,亲昵地喊过我昭儿妹妹,而我却亲手将那道催命符交到了她手中。
是我,是我同父亲一道逼死了她。
我想她既然能有几分曲折心思刻意安排与齐远的初遇,风风火火地嫁入齐家,当不会如此轻易相信父亲的胡话,尤其她还怀了孩子,她不会舍得腹中胎儿的,她不会那般傻。
可我错了。
那年冬至韩江月与齐远的初见,或许并非是她有意为之,或许只是韩国舅看出了女儿倾慕齐远才名,刻意安排了这一出恰巧的偶遇,成全也设计了他们这一对眷侣,韩江月同齐远一样,都认为他们彼此是天定的良缘。
所以韩江月轻易相信了我父亲的话,天真地以为自己真能挽救齐府,乖乖地自缢而亡,一尸两命。
这世上怎会有韩江月这般不明世事的傻子呢?!我心中嘲讽着,强勾起嘴角讥笑,可笑着笑着,我却转而埋在被子中压抑地抽泣。
我大病了一个月,病好后,宫中却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
吾皇番外——雨中泪(五)
先皇的猝然而逝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数年争斗让这个年近半百的皇帝也觉得疲累不堪了,纵使狠下了心,但那个被他贬黜的太子到底还是他的骨肉,他老了,心里到底还是疼的,身体之疾和心头之痛已经让他再也承受不住,他就在那样薄冷的冬日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