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刀(7)
他们都猝不及防。他知道石松尽力避了,他试过要停下,然而实在太近,他一时收不住。他也尽力了。
那时他的刀已经强悍地穿过断剑。
他想,应该是九华山佛寺的钟声唤醒了他。莲台峰上只有他一人。他向远方望去,晚霞如火,一轮巨大残阳挂在山峦之后。他此前似乎从没见过那样惊人的夕阳,后来也没有。一日将尽了。他想原来已过了那么久,为什么他脸上的血还没有干透。他摸了一下,才发现那原来是泪。
杜西洲杀过人,受过伤,也有敌仇。他在勉强收刀的时候受伤很重,他希望他的仇人会来,于是他可以了结一点恩怨。
但来的居然是一个朋友。
他看到那个女人站在他的竹亭里,凝视着他的桂树。
“意外不能避免。”她道。
且惜愁惯于沉默寡言,他的话一向比她要多。然而那一次他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看着桂子一颗颗地跌落。
且惜愁道:“我也收不住。”
“你也收不住。”
“换作别人,我可以;如果是石松,我不会留力,我也收不住。”
杜西洲把视线挪向她,然后向她腰间的流水刀。这是当今最顶尖的一位刀者,她不是个会虚与委蛇的人,她说的是实话。
他以为他不会再流泪,但一道泪淌了下来。他解下“追”,奋力插在地上。他道:“我此生不再用刀!”
后来杜西洲听说,叶平安专程前往会稽,请铸师修他的古剑白云。想来洞庭湖一战后,两人的剑已各有损伤。叶平安的剑法并不凶狠,力道韧而绵长,石松的剑没有当场折损,那使石松失去了警惕之心。
天尚未完全破晓,有迷蒙薄雾;净慈寺中和尚的早课也还没结束,梵呗声声而来。一个老和尚到门口,把杜西洲领进寺里。
和尚的禅房素净,只有两面蒲团,一张矮几。
几上搁着一支刀。
杜西洲趺坐于蒲团,看着它。
他最终把手按在刀上,缓缓抽出了刀。他听到了刀出鞘时那种锋锐的声音。它比流水刀宽半寸、长一寸,它的刀光如同月色,能在白日落下清辉。十年过去,它没有钝。
他横刀在前,手指拂过刀锋。拿刀的感觉,他以为他忘记了,但是不曾。
他闭上双眼。那些刀路历历在目,那些血流加速的快意涌上心头,就好像此时干了一碗烈酒。他甚至想起他打算去破“远”的那一招。白云剑已成为绝响,石松的尸骨也冷了。可他还记得。
杜西洲睁开眼睛。
“罢了!”他冷笑一声,长身而起,“噌”地还刀入鞘。
推开门,他看见禅房外立着一个人。
他们的目光并没有相对,彼此静默了一刻。
“‘追’。”且惜愁道。
“当然。”
“你决心破誓?”
“这件事因我而起,剑是我借来的,我不能不理会。”
且惜愁问道:“他会把剑还你?”
杜西洲摇头:“不会。”
“你要杀他?”
杜西洲的回答就在嘴里,然而一时语塞。和尚的梵呗这时歇了。
杜西洲道:“石原杀了铸师门人,铸师不会善罢甘休。铸师会找你杀我,找余家那个小子对付他,当然也会找别人。我不想再有别人。”
且惜愁走过去,指着他的肩膀道:“你该把这里重新裹一裹。”
杜西洲下意识看了一眼肩膀,但电光石火之间,知道他错了。他不应该毫无防备让这个人靠得这么近。她不仅仅是朋友。天下刀尊流水刀,她出手一直果决,也一直很准。能躲开她出手的人本来不多。
和尚正在洒扫庭除,今日韦驮菩萨的目光不知为何,比往常更显得凶肃。和尚摇摇头,站直身体,避开那目光。
天光还早,寺中还空。和尚蓦然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独自穿庭而来。和尚不由奇怪,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从面前走过。和尚忽然发现,这人手持一支刀。
和尚大为惊讶,道:“这刀——?”
书生道:“他借我了。”
和尚迟疑地目送这道背影,这是个看上去很斯文沉默的人,但握着刀的感觉却没有一点不妥之处,和尚眨眨眼,这人的脚步明明也不急,头巾系带仿佛还在眼前飘动,可一时穿过晨雾,那身影已消失在寺中。
石原从鸦雏处出来,走的涌金门。这条路他很熟,这些年来,有太多次他在水门外雇一只小船,泛舟西湖。
他并不是赏景,也不是为了渡湖。他独自坐在船头,望着南屏山。不算太远,可他心中知道,这条不远的路可能一生都走不完。
今日他没有逗留,他径自去了望湖楼。
不少视线投到他身上,他并不在意。他曾来过望湖楼多次,站在白云剑和流水刀留下的刀剑痕迹前,揣度当时天下剑首用的是不是就是那招“远”。
“白云剑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石松曾对他道。
“可是爹爹输了。”
“胜败是常事。”
“爹爹以后会赢么?”
石松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能妄言。”
“如果天下剑首白云剑是个永远打不败的人,那岂不是很遗憾?”
石松笑道:“确实很遗憾,但人间总有憾事。阿原,你要知道,如果你有很多朋友都比你厉害,你自己就差不到哪里去。”
可惜爹爹从没跟他说过,如果比他厉害的是一个仇人,那该怎样。如果他永远超不过的是一个仇人,他杀不了他,该怎么办。
石原一哂。
他其实也没有很多比他厉害的朋友,他的朋友只有一个,是那位不给朋友唱送别之歌的女人。
石原已经忘了当年为什么会路过那个街坊,他只记得那天满月,他坐在庭外那棵大垂柳的梢头。庭中人声喧沸、觥筹交错,围着那个女人——那是个非常美的女人,两颊靥钿闪着细细的光。然而是她的声音令他驻足,她的歌有一种神韵,她正唱道:“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她唱得很稳,令他想起了绝顶高手的剑。她也唱得很大气,好像狂放诗仙就在席中。只可惜有那么多人听她唱歌,却没有人真的在听,他是惟一的一个。
他正要走,一个小鬟眼巴巴地站在柳下等,对他道:“鸦娘子请你一见。”
石原一点也不知道,原来那时,鸦娘的一面贵值百金。
那位女人请他喝酒。“你是唯一一个在听歌的人。”她道。
他想,也许这就是朋友。
石原曾经去过一次洞庭湖。他在巴陵徘徊,等数年后再去钱塘,他发现那条巷的车马稀疏了,鸦娘的门庭冷落不少。
那位朋友一如以往高兴地招待了他,布上酒,对他道:“酒,也许不如从前;歌还是一样。”
石原道:“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他沉吟了一会:“我以为鸦娘已经等到了要等的人。”
她笑道:“我在等什么人?”
石原笑而不语。
鸦娘摇头笑道:“不错,我曾经等过——可我现在知道,听歌的人已经太少,我等的人不会来。”
她道:“人总有做不到的事。”
鸦娘不是江湖人,他只向她说起过一次江湖事。两年前退隐多时的天下刀尊流水刀突然重出江湖,连杀四人,其中三个都是一流高手。流水刀独来独往,和她交好的人不多,知道缘故的人也不多,但传说她是为一个朋友报仇。
“快意恩仇,”石原道,“我羡慕她。”
鸦娘听了却摇头,道:“她并不快意。”
石原不禁一怔。
“你说她是一位隐世的刀者?”
“不错。”
“那么,那位朋友对她来说一定非常重要,她非但不快意,还很伤心。”
石原哂道:“也许吧,但她能杀了她想杀的人。”
“你说她的刀很厉害?”
“不错。”
鸦娘道:“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更伤心,她也有做不到的事,救不了的人。爱别离,求不得,每个人都一样。”
石原坐在桌前,叫了一壶酒。佛说人间八苦,刀尊剑首也是凡人——然而他们的悲欢和恨真的和他一样?人间总有憾事。可大概并不一样。
“阁下可是石原?”一个陌生人搭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