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刀(5)
卢北笑道:“你不想要它么?”
余苇沉吟,再一次侧转刀身,凝视这支刀。
这是当今最显赫的一位刀者用过的武器。他花了很多时间练刀,当然也幻想过,有一天将和那位刀者结识,平坐论刀。但不知为什么,流水刀在手,此刻他心里浮出的,却是另一个毫不相关的女人,他的母亲。
不是那位高堂上的嫡母,而是那个低眉侍立,永远站在一边的女人。
余苇犹豫着。
“带走它。”卢北道。
余苇抬起头,目光与铸师轻轻一碰。卢北冷然道:“取回我的‘君’。”
舟子划开水面,湖上风重,将舟中人的衣摆吹得簌簌作响,不远处锁澜桥上,也有三五行人赶路。他们要去的应该是同一个地方:望湖楼。
“望湖楼下,邀君一战。”
几乎一夜间,这封战帖传遍了江湖。
战帖下给一个近来炙手可热的剑客,自从半截刀燕开败给摧城之剑,石原这个名字,早成了江湖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实际上认识石原的人并不多,见识过他的剑的,就更少了。传说那是一个常穿黑衣的青年,带着一支举世无双的剑。好像很多人都喜欢石原的故事,这样的梦一直都很流行,一介无名之辈,猛然间也可以声动江湖。
下帖的人出自庐阳余家。
余家的入鹿刀法一直名望很大,家主余逢和半截刀燕开颇有交情。但下帖的并不是余逢,居然是他的第八个儿子余苇。听说过余家八郎的人其实也不多。认识余家的人声称,那是个看着有些羞涩的年轻人,从来没有出过风头。因此也没有谁清楚,余苇的刀法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噫,”杜西洲道,“要去观战的人不少。”
且惜愁望着西湖对岸,此时塔下满山秋叶,半数凋零。
“入鹿刀法,你曾经见过么?”
且惜愁道:“没有。”
杜西洲“哈”地一笑,道:“去看看也好。不知你上一次看人打架,是在什么时候?”
且惜愁没有回答。
因为那个答案是洞庭湖。
她不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但当年天下剑首叶平安和摧城之剑的一场比试,她正巧也在洞庭湖。于是她在一旁观摩了两位绝顶高手的较量。
在叶平安深沉渺远的白云剑映衬下,她对石松出剑时一招一式的壮阔宏大印象很深。
摧城之剑,势拔五岳,石松的剑法大开大阖,剑气雄浑,令人有无坚不摧的错觉。
她不由看得很专注,没有意识到两位剑意纵横,战圈挪移,石松被叶平安逼得退后,摧城之剑一记重招横过,剑气向她扫来。她只好挥起刀鞘一挡。
那时正战得酣畅淋漓之际,石松却好像吃了一惊,撇下对手,向无辜受到波及的观战之人赶去。见她毫发无伤,松了口气问:“朋友无妨?”
她点点头。
石松疑惑地打量了她一会,问道:“不知朋友大名?”
她道:“且惜愁。”
石松猛地动容,笑道:“原来如此!改日拜会。”
那是一位善意坦率的剑客,难怪是杜西洲的好友。但她没有与他再会,因为数月之后,他死在杜西洲的刀下。
舟子已经过了湖心。
“洞庭湖。”杜西洲忽开口,自问自答,“是在洞庭湖。”
“阿愁,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叶平安和石松的那一战,你也会在洞庭湖看大戏?”
且惜愁道:“叶平安请我去巴陵吃鱼。”
“吃——鱼?”
“嗯。”
“原来你是为了吃鱼才去?”
“嗯。”
“唉。”杜西洲叹了口气。
“如何?”
“我听到了两个高手的哭泣声。”
且惜愁道:“叶平安只请我吃过一次鱼,还没吃完,他就走了。”
“呃……”杜西洲道,“我们快要到了。”
他们在断桥旁登岸,往望湖楼走去。他们去得有些迟,两位将要对决的人已经在了。且惜愁立刻被那位刀客吸引,那是一个看上去很沉默的少年,目光一直落在脚前方的地上,好像周遭争相观望的人不值得引起他的关注。他右手握着一支刀,且惜愁当然认得,那是她的流水刀。
余苇到的时候,他的对手已经在了。
石原来得很早,抱剑望着西湖对岸的南屏山,仿佛此时等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也许会提前来的人。石原淡淡道:“幸会。”
余苇道:“幸会。”
余苇注视石原,诧异发现,这个人竟比想象中顺眼得多。大概是因为这个近来名满江湖的人看上去并不张狂,也大概因为这黑衣剑客面孔上有一种沉郁的东西,世上免不了伤心事,余苇不讨厌伤心之人。
余苇将目光挪向那支剑。拙朴的剑,乌光润泽。余苇道:“这就是‘君’?”
“不错。”
“你为什么要夺走它?”
石原忽一笑,“我告诉你理由,这一战就可以罢了么?”
余苇道:“不能。”
“正是。”
石原抽出剑。剑离鞘的瞬间,一声悠长的“嗡”,剑的吟哦陡然穿透了嘈杂人声。
于是余苇也缓缓拔出刀。他的刀是沉默的,狭窄刀身在午后秋阳下发出幽幽青光。
人群静了一刻。
蓦地有个声音惊呼:“那是流水刀!”
哗然之下,石原挑起眉,惊讶道:“天下刀尊的流水刀?”
余苇道:“我的流水刀。”
“有趣。”
两个对决之人朝彼此冲去。“叮”一声,刀剑相碰,没有谁可以再回头。
余苇听说过摧城之剑,今日一见,比想象中更为壮阔。
但和一般情况不同,余苇很快感到了“君”的特别,那是一支极为霸道的剑,显露一种长驱直入的威势,他察觉到石原运招时固然纵横跌宕,但经由那支剑,剑气才能强劲至此——那支剑似乎放大了持剑者的力量。
铸师的告诫一闪而过。
“我想告诉你,”铸师道,“提防我的那支剑。”
“哦?”
“‘君’剑气充沛,它很强硬,也很好战。”
“什么意思?”
“一旦见过,你就知道。它不是一支好对付的剑。”
“我想流水刀也不是好对付的刀。”
铸师淡淡一笑。
“切莫轻敌,”铸师提醒道,“你当然是高手,但你要小心。如果被它伤了,你会十分麻烦,‘君’的剑气会盘桓在伤口里,那道剑伤不会太轻,也不会好得太快。”
余苇并不着急,入鹿刀法轻灵稳重、法度严谨,他只要等。
铸师有一点错了。
他并没有太多值得去做的事,也没有太多能够在乎的东西。他记得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很冷,他一个人在庭院里练刀,他的父亲余逢恰巧路过,对手下人随口说道:“去给八郎拿一件斗篷。”
他后来想了很久,他的父亲有没有停下脚步,驻足片刻,看他练刀。其实他知道没有,那道目光从来不是他能有的东西,他只有一件斗篷。
还有手上的趼,和刀。
他还年轻,但他看过的破晓比很多人都多。他已经明白,一式三伏练不好的刀,练到三九就可以;或许仍然不行,那么他就会等到第二年的暑天。
他一直都很有耐心。
他等一个对手不备的机会。
“好剑。”且惜愁道。
“这是你第二次赞它。”杜西洲道,“可惜它晚来了十年。”
“它确实和摧城之剑很配。”
“你觉得谁会赢?”
且惜愁沉吟,道:“用刀的人。”
“哈,”杜西洲道,“反正流水刀不会输,是么?”
“嗯。”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这样不懂谦虚的人。”
“噫,西洲……”
对决之人战得难解难分,日头渐向西方偏去。
石原的剑看得众人目动神驰,但有眼力的也已经看出,余苇貌似不占上风,其实刀起招落圆熟妥当,没有破绽。
众人正啧啧称奇,这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忽然变了。
余苇刀路一转,身法忽快了两倍。
他已感到有些力竭,他知道,石原一定也一样。
为了应付他骤变的速度,那沉重宏大的剑招在转合一瞬间,出现了一丝迟滞。这个破绽实在很小,几不可察,甚至只是他看错了。
但余苇想要赌这个机会。他抓准这一瞬,足下一点,身形疾窜,左右避开剑刃,行云流水般穿过空隙直掠而上。流水刀的刀尖在石原衣襟上一掠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