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刀(3)
且惜愁站起身,道:“我会为你访那支剑。”
她走出冶亭。卢北注视着她的背影,忽道:“既然你决定弃刀,这流水刀重归我了,我可以把它送给任意一人。”
且惜愁脚步稍顿,道:“在我手里,它才是流水刀。”
且惜愁循来路离开冶亭,这时雾散尽,她眺望着青山,心中思索:“杜西洲……”
她一生结交的朋友并不多,而杜西洲是可以托付的朋友。
两年前她不慎受伤,就是在杜西洲的陪伴下养伤。她在钱塘住了数月,每天依净寺钟鼓作息,有时泛舟湖上,与他赏雪饮酒。
一日清晨,西湖旁风冷霜重,她独自伫立湖边,凝视碧波思刀。杜西洲提着一盏风灯,从南屏山寻她而来。
他站在远处望她很久,才悠悠走过去,问:“再过两天,你就要回桃林筑?”
她微一颔首。
杜西洲笑笑,一样望向湖面,又问道:“除了刀,你曾追求过别的东西么?”
她道:“不曾。”
杜西洲轻轻一叹,“在你面前,我真感到……羞愧,唉。”
当时拂晓,晨星寥落,一点青色将要从天际散开,西湖静谧幽深,后来她回到桃林筑,有时也会想起。
杜西洲跟她一样,用刀。即便杜西洲知道有绝世好剑,也不可能见猎心喜、弃刀从剑。何况他连他自己的刀都早已存封不用,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对一支剑起了觊觎之心?
“唉,”且惜愁想,“我要去一趟钱塘。”
友
鸦雏已经压好了酒。
鸦雏曾是名满钱塘的歌伎,她的歌声打动过无数听歌的人,满城士子争相前来拜望,为她献词,以鸦娘一唱为荣。他们说,从她的歌里,能听出渭城朝雨浥轻尘,能听出北风吹雁雪纷纷。她是不可多得的才女。
现在几乎已没有人来。
这不是因为她的琵琶变得不好了,也不是因为她的嗓音开始喑哑,而是岁月不居,她红润的面孔不再细腻,朱颜辞镜,能从歌里听出什么便不再重要,万众追捧的才女早换了她人。
鸦雏并不慌张。她唱过太多悲欢,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她也不害怕寂寞,她本从最热闹的地方来,知道那个地方的寂寞。
何况她有一位朋友。
墙外柳树已经光枯,庭中木兰的最后一片叶子也掉了。每当这个时候,鸦雏都备好酒,因为那位听歌的朋友也许会来。
很多年了,她的钱财已经换成自由,她的酒已经从上等佳酿,变成了巷口沽来寻常的货色。但那个朋友一直会来拜访,坐在檐下,听一首歌,饮一盏。
她想,即便有一天真的落魄,她也会用最后一根金簪换酒。只要客来。
鸦雏抬头,见一位颀长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庭中。
年复一年,这位朋友看起来没有变化,他总是穿着黑衣,眉心有一个不解开的结,他眼中有戾气,鸦雏想也许就是江湖人的杀气。不过他笑起来依然明朗,好像走的路固然凶险,路上总有知己。他腰间佩着一支剑。
那支剑是新的。
鸦雏笑道:“别来无恙?”
青年踏过落叶,也笑道:“鸦娘别来无恙。”
他把剑留在阶下。那是一口看上去很奇特的剑,剑鞘平实,十分简朴,但鞘上泛出黑铁的颜色,发出暗沉沉的光。
“它是‘君’。”青年发现鸦雏的目光,说道。
“‘君’?”
“它是凶器,我不想带进你的屋檐。”
“剑都是凶器。”
青年微微一笑,坐在席前。
“今年你来晚了,我的酒快要喝完。”
青年听着挹酒的声音,道:“不瞒你说,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来。我也许不该来,但如果不来,一定也错了,我不能不向鸦娘告别。”
鸦雏的手顿住,“告别?”
“这是我最后一次拜访。”
鸦雏不禁沉默顷刻,想要抬头注视他的眼睛,但最终望向庭院。
“这么说,今日一会,原来是一别?”
“正是。”
鸦雏道:“喝一杯吧。”
青年笑道:“我以为你会问为什么。”
“你可看到?”鸦雏伸出食指,指向天空,“天朗气清,故友在席,酒在杯中,我不想扫兴。”
青年合掌笑起来。“说得好。”
他举杯饮尽,道:“你曾问我,每年来钱塘做什么。我不愿说,因为我不想让你闻见我身上的血气——我是来看一个仇人。”
“哦。”
青年自嘲一哂,道:“我经常来,是想提醒自己绝不能懈怠。我还要杀一个人。”
“你已经……报了仇?”
青年摇头道:“没有。”
鸦雏道:“来日方长。”
青年一听,微微一讶。
鸦雏问:“这话错了?”
他没有回答。
鸦雏便没有再问。
“你还记得我们初识的那天么?”青年问。
“当然记得。”
“鸦娘能不能再为我唱一首那样的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鸦雏道:“不能。”
青年一怔,问:“为什么?”
鸦雏道:“我的朋友很少,我不为朋友唱离别的歌。”
青年默然,为鸦雏满上一杯酒。鸦雏一饮而尽。
“多谢鸦娘。”
“这真的是最后一会?”
青年站起身,下阶拾起剑,笑道:“告辞了。”
“这么快?”
青年道:“她就要来了。”
鸦雏摸不着头脑,问:“谁?”
青年笑而不语,向鸦雏一揖,转身又踏过满庭落叶,径自离去。鸦雏不禁追到门口,故友已消失无踪。
鼓声敲过,香客大多散去,只有几点暮鸟停在净慈寺的屋脊之上。且惜愁沿着佛寺,觅到上南屏山的小径。
杜西洲的居所,就在南屏山上不远之处。两间房屋、一所竹亭,静静埋在夜色里,如豆灯光从窗内映出,一如以往。
且惜愁拾级而上。
“嗯?”她心中忽生疑窦,驻足门外,片刻才伸出手。
将要触到门的刹那,这门猛地洞开,一股黑影挟风兜头扇来,且惜愁早有防备,顺手抓过墙根的一把柴刀,“铛”的一声,溅起两点火星。且惜愁顺势退开几步。
那人已经挥起的第二下停在半空。
“是你!?”
“你以为是谁?”
那人瞪着不速之客,扔掉手里的家伙,原来是一把火钳。
“我说怎么……”他自言自语,又露出稍许尴尬,“哈哈”一笑,“经我一钳试探,阿愁你风采如昔,一点都没有退步……”
“这是你的待客之道?”
“你的脾气半点没变,我正要问你,你为什么闷葫芦一个呆在门口?”
“我知道你要下重手。”
“我下重手,”杜西洲摇头,“是因为我知道你知道。唉,来来来,进屋说话。”
且惜愁捋顺一缕头发,目光扫向屋旁三棵桂花树。
那是三棵种了很久的老桂,此时正该花粒无数,香满竹亭,但借着屋内的光,只见它们枝叶七零八落,其中的一棵,拦腰一道伤痕,已经奄奄一息。
“那是三剑?”且惜愁问。
“你看差了,”杜西洲道,“那是两剑,却毁了我的三棵好树,剑招利落霸道,实在也是好招。”
“还有一剑,在你肩上。”
杜西洲不由苦笑:“唉,好眼力。”
“你伤得不轻。”
杜西洲右手摸向左肩,透过衣衫,又有一点血迹渗了出来。“刚才那一下太用力,早知道来的是你这样的高手,我何必自讨没趣?”他朝椅子坐倒,叹了口气,“唉,好痛。”
忽然他又站起来,“怪事。”
他看着且惜愁手里,道:“那好像是我的柴刀。”
“嗯。”
杜西洲奇道:“你的品味什么时候变了?”观察一会,觉得更奇怪,“我好像没看到你的刀?——两年不见,难道你又学成了不再用刀的新绝学,成了人就是刀,刀就是人的……‘刀人’?”
见她不语,杜西洲追问:“你的刀呢?”
且惜愁道:“丢了。”
“哈哈!真好,你也开始说笑了。”
“我不是说笑。”
“不是说笑,什么意思?”
且惜愁道:“我从会稽来。”
杜西洲脸色微微一变,目光与且惜愁交汇在一起。彼此相视片刻,剩下的话当然已不必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