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穿过?”他问说。
她点点头,“小时候,和家兄一起在讲武堂习过兵甲诸事。”
他对这个回答没有表露任何怀疑,径自抬手将铁胄扣上她头顶,然后说:“走罢。”
“去哪?”她问。
谢淖一手捏紧她手腕,一手揭开帐帷,答道:“攻城。”
……
豫州城头一片狼藉。
平军死伤颇多,女墙多处损毁,断肢残血,火痕惊目。
晋军的攻城战在晨时离奇地收止,豫州守将江豫燃只当这小半日的空当是上天眷顾平军,急命众将士集力修补守城工事。
待晋军攻势再起时,平军已能略有余力地做出抵抗,甚至打退了晋军的第一波进攻。
江豫燃立于城头,远观晋军兵阵退迹,正欲下令城头守兵再放一轮火箭时,目光突然一跳,喉头随之哽住。
……
半身浴血的年轻守将远立高墙之上,悍然不屈的气质无人敢以小视。
“果真硬骨头。”谢淖微微眯眼,望着远方城头,转向身旁问道:“江豫燃——卓少疆麾下云麟军中第一勇将,你认得么?”
遭他问话的卓少炎思索片刻,答说:“听说过。”
谢淖盯着她的神情,目光一寸不挪:“听说卓少疆令他守豫州,正是因他名字里带了个‘豫’字。你觉得——今日这豫州,江豫燃他能守得住么?”
卓少炎垂下眼睫,“我不知。”
谢淖便没再说什么,扬手自她背后将她向前猛地推了一把。
这未曾计料的一道蛮力险些令她跌落马背,而她在惊惶之下费了好些力才复坐稳,额头已是一层细密汗珠。
马儿受此力道,未经人催,便已离阵前出。
卓少炎的双手都被绑在马鞍上,无法控缰,不得不回头,以求助的目光看向亲手促成这局面的男人。
然而谢淖却无动于衷。
他身后的周怿手持一支点燃的松木,慢慢尾随着她,一直走入城头平军可以看清她容貌的距离方止步。
看不见她神色的周怿在后扬起手臂。
松木火色刺眼,滚烫的焰苗只要再靠近一些,就足以烧伤她座下战马,而被绑在马鞍上的她,足以被受惊狂奔的战马震断双臂、甩至蹄下、踩踏而亡。
她忽地抬头。
寒风贴面而过,身着铁甲的女人英武之气勃然逼人,面上惧色已荡然无存,眼中冷意层层堆叠,目光尖刻地探向城头。
……
江豫燃哽在喉头的那道军令慢慢地变成了心头一道逆刺,将他从里到外磨了个血肉模糊。
他眼睁睁地看着出自敌阵的二人二马步步侵近,目光始终凝定在前方那一人身上。
待对上卓少炎的目光时,天地仿若一刹倒旋,江豫燃猛地闭上了眼。
……
“卓帅此番奉旨归京,可有要叮嘱末将的?”
“豫燃,好好守住豫州。”
……
江豫燃睁开眼,干紧的喉头动了几动,才发出了迟迟未下的军令:“开城门,降晋军。”
“将军?!”
“开城门,降晋军!”
·
城头的大旗被风撕扯着,发出呼呼的响声。
天色暗晚,城外二里处的山坡下,晋军正在按照谢淖的指示收编豫州平军降卒,统领此事的周怿神色不苟,亲自督点兵械收缴的情况。
谢淖策马踱上山坡,打眼就见已经卸去铁胄的卓少炎。
冬夜凛风将她的长发吹得四散飞扬,而她仍然穿着那套满是战痕脏血的甲衣,一动不动地站在坡头,遥遥望着豫州城墙上那八面白底降旗。
听到身后马蹄声,她回头,脸色再平常不过。
谢淖跃下马背,走到她身后。
“这些都是你的功劳。”他扬鞭指了指山下的降卒,又用鞭柄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咬上她的嘴唇:“豫州守军,全杀。豫州城,送你。”
卓少炎一震。
少顷,她说道:“豫州守军——你要杀则杀。豫州城——你有何能耐将之送给我?”
“你是何意?”
她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意,而那笑意颇凉:“大晋鄂王戚炳靖的封地正在二国疆线以北,大平北境失一寸山河,鄂王则多一寸封地。他能容你张口就将一座重城赏给一个女人?”
谢淖迎着她那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脸,“此时张口提别的男人,是想激怒我?”
卓少炎不语。
谢淖却放过她,负手转望南面苍苍大地。
良久,他回身,对她说:“大平山河,巍巍壮美,难怪卓少疆能以命守疆土。可惜他死得早,不能亲见我将他生前所守的大平北境十六州一一踏破。”
甲衣之下,她的血液在奔涌,她的心脏在剧跳,她的战骨在嘶嚣,她的每一方神思都想要冲破她施于其上的禁锢。
而她最终只是面色平静地抬手,抚平了被风吹乱的头发。
第2章 贰
谢淖说,豫州守军,全杀。
于是周怿在清点所缴兵械的同时,命部下在豫州城外深凿一个二十丈见方的坑,又在其周围点起几堆篝火,最后将收降的万余平军降卒编成五十队,围列于深坑四遭。
此时天已黑,晋军开始有条不紊地杀降。
周怿每一声令下,便有五十具平卒尸体落入深坑。
血色浮荡于篝火青焰中,烧得黛色远天亦似变了形。
谢淖命人押了江豫燃,同他一道在不远的土坡上观看整个过程。
这位年轻的平军将领纵使周身被缚,也仍然一动不动地立得笔直。他的面孔上挂着脏污血渍,令人不能分辨他的神色,仅能看见他一双尽黑的眼中,一跳一跳地闪映着前方带了血色的火光。
待杀了近千人后,谢淖开口——
“晋历建初十六年春,卓少疆出兵北犯,连拔大晋四座重城,当时大晋降卒五万人皆被残杀。倘若我没有记错,此事正是你奉他之令所为。当初杀五万晋卒时,你可有想过会有今夜?”
江豫燃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不作任何回应。
谢淖侧首,在暗昧的光线中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的一身硬骨。然后他牵动嘴角,似乎兴致突发,说:“答我三问,倘说实话,我便留你麾下众卒性命。”
闻言,江豫燃久如石雕般的身子终于动了动。
他慢慢地移动目光,对上谢淖的,冷冷出声:“杀俘杀降之人,有何颜面言信诺。我如是,将军亦如是。”
谢淖未恼,微微眯眼望向远处,耐心等待。
大约又杀了一千人左右,平军降卒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是有人欲反,但转瞬即被晋军压制,而降卒的这一番逆举,登时激得晋军杀降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谢淖看得饶有兴致,隐约感到身旁的人呼吸较之先前粗重了些,随即听到江豫燃冷冷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三问三答,但望谢将军言而有信。”
“为何降我?”谢淖仍旧保持着饶有兴致的表情,一面看着远处,一面淡淡发出第一问。
“打不过。”
“今日在城头,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看见。”
谢淖瞟他一眼,最后问道:“卓少疆生前出战骑马,佩剑在左在右?”
江豫燃沉顿少许,方答道:“在左。”
……
令止杀降后,周怿交代左右将侥幸逃过一死的剩余数千名平军降卒单独编营,扎于晋军驻营之左。
然后他去谢淖处复命。在确认亲兵都离得很远后,周怿低声禀道:“王爷,都安排好了。”
谢淖在夜风中点了点头,神色冷锐地远瞰豫州城墙上的八面白底降旗。
周怿问说:“江豫燃说的话,王爷以为几分是真?”
“无一字是真。”
“那王爷为何还要留他麾下众卒性命?”
谢淖收回目光,回答他:“那是她最看重的部下,我又岂能不手下留情。”
周怿自然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谁,一时只觉无话可说。
从建初十五年至今,“她”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抹明焰,将一千多个日夜的时间烧烙成他入骨的渴望与欲念。
追随他多年的几个亲腹,人人皆知,人人皆晓。
沉默了一阵儿,生性严谨的周怿为尽一己本分,斟酌着开口提醒:“大长公主生辰将近,王爷需入京陛见。倘将她留在军前,必得交付一个可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