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鹿+番外(29)
我看了她一会儿,示意严锋先让开,上前揪着她的领子,将她拖到了门口,踹开了门。
「你看,你种的那株芍药开得多好啊,娇艳欲滴,像你一样。你知道吗?我把小兔子埋在了那里,待会儿,就会把你也埋在那里。」
我蹲下来,揪着她的头发,让她往前看,轻声说:「晚芍,王爷要反了,不论成与不成,都不会再踏进这王府半步了。等我们一走,这里就会付之一炬,你的尸首和你的芍药会在烈火之中荡然无存,连渣都不剩。」
我的手有些发抖,却还是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火海是什么温度吧?可我知道,晚芍,说起来,还要拜你所赐。」
她听不明白这句话,她也没有机会再听明白了。
严锋的刀那么快,我连一声惨叫都没听见。
这一年,景晏三十岁,我与晚芍,都是二十四岁,而她,再也不会迎来她的二十五岁了。
这一年,皇帝还立了太子,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小储君才十二岁。
我听得出来,景晏最近话里话外,也想要个孩子,但是也只能想,他要反,我要走,孩子只会受苦。
他也明白。
我要出府去玩的时候,一般都是去织欢那里,景晏有时不放我出去,我就跟他撒娇。
「织欢说她家今天蒸大螃蟹,好馋好馋!」
「严锋说织欢又有了孕,你馋不馋?」
说来说去,有时就会这样绕回来。
我知道,他这是有些不想反了,想过安稳日子。其实日子要真能过得安稳,那谁会想反?
他不是因为安稳才不想反,而是因为我,他怕皇帝会捏碎我这枚棋子。
皇帝选我做棋子的时候,我曾腹诽他选错了,如今看来,他选对了。
他选对了,景晏就麻烦了。
莫侯的兵符交到了他的手上,皇帝没说收回,就是频频宣我下棋。他宣得越勤,景晏越怕夜长梦多,反而更要筹谋。
这是两人在较劲,皇帝想催促景晏,他已迫不及待,想看这一局的胜负。
终于,某夜,宫里来了人,进来就绑了我,说要我去下棋。
这月黑风高,五花大绑,下的是搏命的棋。
景晏急了,当下就要取刀,我说王爷,我去下一盘棋,就下一盘棋就回来,若我今夜没回来,您带着严锋,带着人,您去接我。
景晏不肯,他说:「元元,本王现在就不要你走,本王不会放人。」
我求宫人让我单独跟他说两句话,我说:「景晏,我这一辈子都在做刀,做棋子,做谁的棋子不是做?我甘愿做你的。再说,你带着人去,或许我还死不了。」
他还是不肯,我才冲他发脾气:「景晏,别看我!看鹿!」
其实,景晏拦也拦不住。今夜,他不反也得反。
皇帝叫我过去坐下,面前还是最初的那盘棋。
他说:「当年,小九没有舍下这片黑子,输了。」
我说:「如今,舍得下了。」
皇帝看着我,忽地发出了一声笑:「朕很好奇,你这块顽石,是会垫他的脚,还是绊他的脚?」
我也笑:「活着会绊,死了,就会垫了。」
我没有打算活着回去,若我活着,他只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我死了,这恨还能助他一搏。
我从袖子里取出事先预备好的东西来,那是一方小小的烟膏子,这么一小块儿,立刻就能要命了。
「皇上,落子无悔,我输了。」
我正欲送入口中,皇帝问我:「想好了,值吗?」
我轻蔑地看着他,对他笑:「你没有被人爱过,你不知道,值。」
皇帝不恼,只道:「你当初说,愿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我还是笑:「嗯,可我没说是谁的大业。」
皇帝再问:「真不要命了?」
我这下甚至笑出了声:「皇上,您忘了吗?打从一开始,我要的就是人。我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我就要这个人。」
当初跟皇帝说这句话,为的是让他以为我与景晏情深意重,那时尚是一句假话。
但如今不是了。
我不再犹豫,将东西送入口中。
那一刻我想起了许多人,首先当然是景晏,我与他这六年间的种种走马灯一样闪过我的脑海,这六年,是我重生后的一生。
我裹在那床被子里流泪的时候,他的手抚摸的不过是只活三天的孤魂。
我对着醉倒的他说要走的时候,他的手拥入的不过是斩开血路的寒刀。
我将他捅出两个血窟窿的时候,他的手护下的不过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可是他同我讲起往事的时候,他带我上街游玩的时候,他为我对皇帝出箭的时候,他从战场上回来抱着我的时候……
在这些时候,我也在准备,准备现在这一刻,刀架在脖子上的这一刻。
还有织欢,她又有孕了。郎中说一下怀了两个,再过几个月就生了。
严锋呢,他只骂过我一次,剩下的,都是我骂他。
还有佳淳,这丫头平时只知道磕响头,刚刚我被带走的时候,她还不让人反绑我的手。
我甚至想起了晚芍。
她虚无的人生中再不会有二十五岁,如今,我也不会有了。
想来想去,最后,一颗心还是跑回景晏身上,他会坐上皇座,而我,我会在黑暗里迎来永久的自由。
可那东西入口,竟是甜的!
这不是什么烟膏子,这是一块黑糖!
我还是输给了景晏,他料准了我,他调了包!
皇帝看穿了我的表情,哂笑一声,对我说:「既然死不了,还是下棋吧。」
我的眼中无声地滚出热泪来——皇帝手中有了人质,我最终不是他的甲和刀,我最终成了他的软肋。
「禀告皇上,九王爷此时已到了殿外!」
啪嗒一声,我手中的白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是他人的顽石,却成了景晏的润玉。
景晏杀到了殿外,这么多年的大计,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皇帝命两人押住我,说:「走吧,去见见小九。」
那禀报的人却又说:「皇上,九王爷他,他只有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几个人?一个人?胡闹!胡闹……」
皇帝又笑,阴恻恻地看着我:「朕的殿外,可是有十万精兵啊。」
他厉鬼一样的笑声传进我耳中,可我已顾不得害怕了。
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一眼就看见了景晏站在台阶下,离我很远,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这个人,他玩弄过我,设计过我,恐吓过我,也防备过我。
这个人,我怕过他,恨过他,害过他,也算计过他。
可我此刻把这些都忘了,我拼命回想,也只想得起他是如何保护我,扶持我,抱住我,对我温柔。
我想起他说他喜欢我,我好后悔,我当初怎么忘了告诉他……
我好爱他。
他如此聪明,应当是猜得出吧?
可是猜得出也不够,我想亲口告诉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诉说,我是如何爱上他,从何时开始,像蝴蝶恋花一般贪恋着他,像飞蛾扑火一样渴望着他。
可我没说话,也不敢哭,怕刺激他。
「元元,你不怕,你不要怕,千万不要哭,没事了,我在这,我来接你。」
这个人聪明了一辈子,怎么如今成了傻子?
我被风吹得动了动,两把刀立刻闪起了寒光。
「别碰她,你们别伤着她,她胆子小,别吓着她。」他举起双手,缓缓往后退,「我只有一个人,我没有刀。」
他在皇帝的正前方站定,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
「皇上,这是莫侯的兵符,臣交了。这是臣的令牌,臣也交了。」
他放下两样东西,解下官帽,褪下朝服,叠在一旁。
「皇兄,臣弟愿贬为庶民,此生再不入帝城。」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可我还是看得见,他缓缓跪下,脸色苍白,在夜里,只穿了一件单衣。
皇帝在我身边发笑,揪着我的头发,对他说:「小九,朕不信啊!」
我咬着牙,还是一声不吭,不流泪。
景晏缓缓俯下身体,头发披散在两侧,沉沉地说:「五哥,我来换她。」
我听见喉咙里困兽一般的呜咽。
皇帝笑得更厉害了,他一边笑一边摸我的脸,说:「小九,朕都有点被你搞糊涂了,你忍了这么多年,究竟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