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鹿+番外(26)
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观察许久才说:「若这一片黑子都被围住,那白子的确……不对,其中有诈!」
我身上忽然冒出汗来,为了我心中极险的猜测。
皇帝看着我笑,脸上的表情却不是笑,他说:「到底是妇孺之流,脸都吓白了。」
我低着头不敢答话,半天,还是他要我在对面坐下。
「说说,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还想像之前一样蒙混过关。皇帝却放冷了声音,催促我:
「你倒是说呀。」
「回皇上,臣妾觉得,这一片黑子虽然受困,白子看似胜算十足,但是,但其实,黑子只需一招便可反杀。」
皇帝的笑声都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又低,又沉,不像是人间的声音。
「那你觉得,朕的这一步棋,布置得如何?」
「极、极妙。」
「哦?你真看懂了?」皇帝不轻不重地用玉扳指叩击桌案,问我,「既然看懂了,何必还要打哑谜啊?」
我觉得自己又开始发抖,已经许久不曾陷入这样四面楚歌的陷阱。
我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发出声音:「皇上,皇上是要以兵败假象,引诱莫侯谋反。」
皇帝拍掌大笑,那笑却和景晏一点都不一样,我快要被吓哭了。
北部战事吃紧,此时若帝城动乱,莫侯必将冒出谋反的心思,到时候,皇帝就会派景晏前去剿乱,与严锋接应,将莫侯捉入瓮中。
他等不及了,莫侯要反,恐怕还要等上几年,皇帝这一招引蛇出洞,是要尽快杀他,尽早拿回兵权。
「朕可没有诱人谋反,朕只是想试一试爱将的忠心。」他沉吟片刻,又说,「你家王爷还务必要帮朕这个忙啊。」
果然,他要派景晏上战场,景晏半生都未受过重用,如今,为了剿一个「反贼」,竟要踏入沙场。
我低着头,强忍着不哭:「皇上,王爷并非武将……」
「他在你这是王爷,是丈夫,是男人,」皇帝出声打断了我,「在朕这,他就是一把战刀。」
最是无情帝王家。
「小九有没有跟你讲过他的七哥是怎么死的?」
我心中一沉,缓缓说:「十五岁时举兵谋反,被皇上一刀斩于金銮殿前,血,溅满了皇座上雕着的盘龙。」
他笑了两声,道:「不错,这宫中四处都是血路瓢泼,小九的母妃,就是和先皇下棋时,死在了你坐的这把椅子上。」
我不说话,皇帝又说:「朕有时夜里还看见她,他们母子关系好,她要带她的阿晏回家去呢。」
他的眼神如此恐怖,我下意识往后退去,一下子翻下座椅,竟然撞破了头。
「你可说了,你要保他不反。」
血淌下来,模糊了我一侧的眼睛:「臣妾……必将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那好,元元,那你再帮朕一个忙。」
「皇上折煞臣妾了,臣妾定当全力以赴,肝脑涂地。」
「不必肝脑涂地,帮朕杀一个人吧。」
回府的路上下了一场秋雨,我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用脸接雨水,才觉得清醒了一些。
皇帝引莫侯谋反,要景晏平乱,那么兵权就会暂时移交到景晏的手上。如今,景晏手中是有实权的,这么一来,他反倒权势滔天了。
景晏是想反的,我从开始就知道,他受了这么多的折辱,卧薪尝胆忍了这么多年,他必定是要反的。
他不反,皇帝收回兵权,享渔翁之利。他若反了,皇帝有了杀他的理由,在这天下,便再没了心病。
皇帝是想借这一块石,去投两只鸟,看莫侯与景晏鹬蚌相争。
我闭着眼睛,冷静地想了想,景晏先要凯旋,扳倒莫侯,然后……他必须要反,趁着兵权在握,实权傍身,他非得铤而走险!
而我,我不仅要助他反,我还要助他成!
可还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皇帝究竟要我杀谁?我能杀谁?
最后他对我说:「花开堪折直须折。」
这是要杀谁?
「你怎么受了伤,元元?」景晏看见我额头见了血,脸色瞬间变得十分森冷,「本王进宫去。」
我赶紧拖住他:「摔的,摔的,不碍事。王爷,我有话跟您说,您过来。」
我关好屋里的门窗,让佳淳守在门外,跟景晏学了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毫无保留。
「他这招引蛇出洞真是阴毒,元元,这是想把本王也一锅端了。」
景晏眯着眼睛,不停地摩挲自己的眉间。
「元元,但你要知道,兵权与实权,本王不是总有机会兼得的。」
「我知道,王爷,我明白,」我握紧他的手,对他说,「这个险要冒,王爷,这是您不可多得的良机!」
他看着我,轻叹一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说:「元元,本王以为,你会劝我不反。」
「别说傻话,王爷,元元知道,您已等了多少年。」我抱住他,攥紧他的手,「王爷,您别顾虑我,别受他的欺负!」
他轻触我额头的伤口,眼圈竟又有些泛红:「元元,本王说过给你更好的,本王要这千里江山给你做聘礼,凤仪天下给你做陪嫁。」
「景晏,我不要,我要自由。」我此刻安稳地躺在他怀中,轻声说,「景晏,你我这些年,有过做戏,也有真情。如今花灯看过了,烟火也看过了,我觉得够了。」
「我不愿再在深宫中钩心斗角,我斗了半辈子。我不愿再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我忍了半生。景晏,最难的关头我还陪着你走,若能活着杀出重围,你答应我,往后你一路顺遂,我一生自由。」
他的手有些发抖,半晌,又说:「罢了,我何尝不知道你要什么,是我不该自私,不该装傻。元元,是我不该绑着你。」
我抬起头吻了吻他:「无妨,王爷,这场硬仗还长,你我还有许多年。」
皇帝究竟要我杀谁?这个问题,最后还是景晏将我点透。
他说:「元元,花开堪折直须折的下一句,你知道是什么?」
我点点头:「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元元,等到无花,就是晚了。」
莫待无花空折枝。皇帝要我杀的人,居然是莫晚芍。
他要我杀了他的外甥女,仅是因为……莫侯要反了,皇帝要他反的!
人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就会被权力蒙住双眼,忘记血浓于水,忘记山盟海誓,忘记人生挚爱,忘记血肉亲情。
我却要亲手将我爱的人送上那个位置,陪他蹚过鲜血路,迈过尸骨桥。
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那个样子,变得如皇帝一般,冷漠、阴鸷、恶毒。我不愿让这一份珍贵的感情在权谋的裹挟中消磨殆尽,化作一抹干涸的血。
我不想与他相看两生厌,用余生去折磨彼此,直到失望,绝望,而生出恨来。
毕竟,在我们两个艰难曲折的人生里,这一点点爱,是唯一美好的东西了。
三个月后,又入了冬,北方战事基本平定,帝城周边却开始动乱。军备不足了,百姓私下传言,皇帝遭了大病,时日无多,帝城不需多时就会陷落。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百姓人人自危,就像是那盘棋里被围困的黑子。
景晏与我都知道,这是皇帝开始拨弄棋盘了。
又过了一个月,两天后就是新年,北方战乱初平,严锋与莫侯凯旋,途中,莫侯按捺不住,分裂了军队,与严锋对阵起来。
莫侯反了。
皇帝下旨,九王爷率精兵三千,捉拿反贼莫云高。
从皇宫回来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心中默默准备送我的丈夫上战场,可我不曾想到,这一天会是新年。
皇帝不想让我们好过,他非要把两颗连在一起的心狠狠扯开,淌出血来给他看。
景晏披坚执锐,端坐于马上,帽上的红缨子非常显眼,比他迎娶晚芍那一天,马镫上的红穗子还要显眼得多。
我在城楼上看着他,跟着他跑了一阵,我特意穿了他喜欢的那件褂子,颜色是粉粉的,因着我不喜欢,平时很少穿给他看。
褂子颜色鲜艳,我频频挥手,想让他多看我几眼,而我也盯着那风中的红缨子,直到他变成茫茫白雪中不可见的一个点儿。
佳淳说,主子,我陪您再多看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