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鹿+番外(17)
我用余光看见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笑了。
「你疯了?」
「皇上,臣妾进来时,这屋里就没有别人,臣妾斗胆,擅自揣测,皇上是想听些平时听不见的。」
我的指甲狠狠地抠进肉里,牙齿几乎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
「你这妇人不要自作聪明。」
我已被他圈入绝境,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皇上,臣妾有一句话,明知冒犯,却不得不问。」
他沉吟片刻,不再仰坐在椅子上,而是拄在桌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轻声问:「皇上,这秀丽江山,究竟是姓景,还是姓莫?」
「放肆!」
白瓷茶杯朝我砸来,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皇上,」事到如今,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这大好河山,风光霁月,究竟姓什么?」
空荡的屋子里响起浅浅的脚步声,他缓缓向我走了下来,停在我的面前,不怒不笑,只是阴恻恻地看着我。
「朕现在倒有些明白,景晏喜欢你什么。」
他缓缓地绕着我踱步,像豹子审视闯入自己领地的羚羊。
「好,朕给你机会,你还想说什么?」
我强压下心中恐惧,两眼紧紧盯着地面,继续说:「这江山要想姓景,不姓莫,要靠九王爷,只有他拿住了晚芍郡主,才能借此拿住莫侯。」
他冷漠地发出一声哂笑,又问:「那你呢?说到底,你能给朕什么?」
「这江山姓景,却不能是景晏的景,皇上。」
「就凭你,能保他不反?」
「臣妾必将为大业,身死万次而不辞。」
他不置可否,慢悠悠地走回了桌案前坐下:「你叫什么来着?」
「回皇上,臣妾叫元元。」
「元元,说了半天的别人,你想要什么?」
「臣妾要人,皇上。」我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臣妾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人,臣妾就要这个人。」
他不接茬,执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问我:「可识得字?」
我抬头一看,心却往下一沉,缓缓念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你可知,还有下一句?」
我调整呼吸,伏下身子:「圣、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圣人是无所谓仁慈的,百姓苍生,只如盛大祭祀中丰盛的祭品,生死离别,都是宿命。
更何况他并不是圣人,他是皇帝。
「皇上,」我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低声说,「真的要杀,等扳倒莫侯,再杀他不迟。」
出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景晏在下头等我。此刻我人有些脱力,脑子也有点犯晕,要不是景晏眼疾手快来接我,我差点滚下石阶去。
「没事了,元元。」他还是像摸猫儿一样摸摸我,轻轻说,「元元不怕。」
我拉低他的身子,在他耳边说悄悄话:「王爷,那皇帝真吓人,我现在瞧着您,竟觉得好面善。」
他看我还有心开玩笑,紧蹙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也对我笑:「元元出息了,本王还怕你哭呢。」
他没问我皇帝同我说了什么,我也没问他皇帝同他说了什么——相处了这些日子,这点默契倒是有的。
更何况,只靠猜,便能将彼此猜出个七八分。
正因如此,当晚我夜里醒来,看见他站在窗前望月的时候,才会从背后抱住他。
「王爷,娶吧。」我把脸贴在他宽而挺直的背上,一点一点地挨蹭,「您将她娶进来,我来应付。」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回抱住我:「元元,她会欺负你。」
「我不怕她。」
不论他想不想,愿不愿,顾不顾及我,也没的选了——皇帝要他娶晚芍,太后也要。
太后要他娶,是要莫侯借他的势,皇帝要他娶,是要他夺莫侯的权。
两人各怀鬼胎,倒是不谋而合了。
景晏没的选,也犯不上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非要选。
「元元,是本王卑鄙,不得不推你出去。」
腹背受敌,景晏这是被架住了。要他为我抗旨不遵,显然是绝不可能——我与他都绝非为儿女情长豁出命去的人,再者说,他若真抗旨,我怕只会死得更快。
「王爷,说什么卑鄙不卑鄙,您若真感情用事,元元还要低看您一眼。」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轻宽慰他,「既然是刀,哪有不上阵杀敌的道理!」
何况晚芍还在禁足,我还有些时间,虽说不长,也算够用了。
织欢走了,凌宜死了,一时之间府里人人讳莫如深,冷清了许多。
唯一一件喜事,四月,人间四处皆是芳菲,而我成了这王府里的侧王妃。
这是景晏的家事,可是以我的出身,若没有皇帝的授意,是决然爬不上这个位置的。
这是皇帝的讯号,他抬我上来,太后不需多时,也会将晚芍送入这棋局。
果然,晚芍解除了禁足,未出三个月,皇帝就赐了婚,说要景晏将她娶入府中,好好管教。
只不过,按太后的意思,她一进来就该是正王妃,皇帝却说,她入府前犯过错,作为正室不能服众。
商议再三,她还是嫁作了侧王妃。
这一年,景晏二十四岁,我与晚芍,都是十八岁。
我犹记得景晏娶她的那一天,一身华服,骑着高头大马,胸前的红花很是衬他,马镫上的红穗子在风中翩飞,显得他十分威风。
他说元元,本王一定给你更好的。
我笑笑,说,王爷,洗干净了拿被子卷过去,就挺好的。
行了新人礼,喝了交杯酒,按入府的早晚,晚芍竟还要敬我一杯茶。
看得出来她今日得偿所愿,心情极好,敬茶时居然还对着我笑。
她说,你入府时可曾有过这样的排场?
我接下茶,浅浅抿了一口,对她说:「妹妹冠宠无双,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我手中握着的,是比这排场更好的东西。
是她一直求而不得的,最好的东西。
到了晚上,屋里的婢子许是怕我伤心,不知从哪搜罗了市井笑话,非要说与我听。
她这些笑话明显都是临时学来的,演得也蹩脚,我说:「不想听了,倦了,想睡了。」
她却说:「主子,您可不要熄了灯,又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抹眼泪。」
我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当初的我,那样小心,又机灵。如今才过去一年有余,我已不再是那个裹着被子发抖流泪的通房丫鬟了。
那一夜是那样不堪,我哆嗦着问景晏:「王爷,元元今晚是逃不过了,是吗?」
景晏摸摸我的脸,话中还没有一丝温度:「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本王叫你去赴死。」
而一年后,也是我,在那夜里从背后抱着他,对他说:「王爷,这一劫,我们逃不过了,娶吧。」
他回过头拥着我,怀抱非常温暖,回应我:「元元,不要逃,我们要闯。本王带着你,我们闯出生门。」
个中往事,有些是算计筹谋,有些是不曾料想,错综复杂之间,一步步到了现在。
婢子见我半天不说话,问我:「主子,奴婢说错话了,惹您伤心了?」
我对她笑笑,没说话——这一夜,哪个不是伤心人?
其实那天婢子还问了我一句话,她问我:「主子,您喜欢王爷吗?」
我托着下巴,懒懒地靠在小桌上看她。
我说丫头,这话,你不该问,我也不能答。
喜欢,不喜欢,这问题我没问过自己吗?不,我也是问过自己的,我也曾认真地去思考,只是没有答案罢了。
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织欢有一句话说得对,关心则乱。许多昭然若揭的事情,一旦牵扯到喜欢,就看不清楚了。
景晏教过我,一旦喜欢,就想要立即跟他在一起,一时半刻都等不得。一旦喜欢,一想到要放他离开,分给别人,就会受不了。一旦喜欢,就想窥足他所有秘密,不许他有任何隐瞒。
景晏与我,如今,都没有这个资格。
可我们都是盼着对方好的,不论为了什么,我们都希望对方能长久地、安全地活下去,能顺利地看见第二天的太阳。
或许,这也算是喜欢?还是将它算作一种利益同盟,更安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