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谁是画眉人(78)
我不愿他在这里消磨青春,我喊来他的老师,将他带走,只愿他考得功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女子。
自此,我更加不愿见人,每天过着寡淡却刻苦的日子,画画是我的全部精神支柱!
这么多年,稚登没有再来过,可我把一切都维持着他在这里时的情形。我怕他有一天来了,会不适应。我更怕自己的回忆和现实对不上,这样维持着,能给我安全感。
等啊,盼啊,盼到他从京师回到苏州,盼到他古稀之年,他的书信也慢慢的少了,他自然是更加不肯来找我了。
过了五十七岁生日,我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我也自知时日不多了。
也就在这时候,稚登竟然舍得给我来信了,他说:“余与姬有吴门烟月之期,几三十年未偿……春以为期,行云东来,无负然诺。”
是啊,三十多年,他说要娶我,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的七十岁生日,请我去见一面。
他到底还是爱我的!
他还记得给过我的承诺!
我的等待是值得的!
我从病榻上挣扎着起来,要为这一次的见面做准备!
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幻想着他白发苍苍还像当年那样和我紧紧拥抱,想象着他会给我一个迟来的婚礼,他一定会很心疼这些年我的遭遇,我一定要把十六年来的思念说给他听!
忍不住给他回信道:“身未启程,神已驰君左右。”
为他祝寿,一切自然都要最好的!我买楼船,载十五位江南佳丽,带上我常年精心教导的戏班子,登舟去往他所住的絮园,美酒佳酿也备了满仓。
一路上,我不停地问月妍:“我很老了吧?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月妍笑道:“你还很年轻,乌发如云,皮肤像少女一样白嫩,哪里老了?”
到苏州时,稚登派他的儿子来接我,我想不到他这样看重我!
到了王家,高朋满座,宴席摆了一条长街。
稚登被人搀扶着出来迎接我,十六年的离别,他已经完全是个老人,脸上满是皱纹,背也佝偻了,可他还是那样让我一眼沉迷!
他笑着拉着我的手:“路上辛苦了!来来来,你歇息一下,不要管那些宾客,你才是贵客呢!”
看见他,我悬了十六年的心才算落了地。
才坐一会儿,稍作装束,我就吩咐自己的戏班子献唱,都是我自己写的剧本,每一场都引起轰动。
歌舞昼夜不息,宴席连绵不绝,稚登的七十大寿,成为江南盛事。足足半个月,来客络绎不绝。
稚登生日那天,宾客们起哄要我献唱,也正合我意。
我戴上全套的点翠头饰,穿上最华美的戏服,重亮歌喉,对着稚登唱道:“举觞庆寿忆当年,无限相思岂待言。石上三生如有信,相期比翼共南天……”
欢呼的人群中,我看到稚登在不停地擦眼泪。
三十多年来,我有多爱他,他应该明白了。
那半个月的盛宴,我把自己当成他的夫人,亲力亲为。七十岁的稚登,还是我的情郎,还像当年一样吸引着我的目光,而他也悄悄说,我五十七岁,竟还如此容光焕发,眼神明亮。
我当年也是歌舞场第一流的人物,为稚登祝寿,我带来的歌儿舞女欢歌曼舞,节目从无重复,稚登觉得很有面子,看着他的笑容,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仿佛这一生,我就只为了等这一天的盛放,哪怕从此萎谢了,我也是心甘的。
稚登并没有提嫁娶之事,只是以贵客之礼对我。
达官显贵们纷纷赶来一睹我的风采,稚登和我被簇拥着,人人都在高声祝福他,他咧着嘴笑着,而我是寂静的。我望着他,这个我深爱了三十多年的男人,这个不能给我一个结果的男人。我还是那么爱他!
持续半个月后,祝寿宴会到了尾声,我也渐渐支撑不住了。
那天晚上,曲终人散,年轻的女孩们去歇息了,我坐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忽然,他轻轻悄悄走进来,脸上带着笑。
我们在镜子里久久对视,他俯下身,在我耳畔说:“湘兰,我是老头子了,你还这么年轻!”
我握着他的手:“哪里,我也老了!”
稚登俯下来,揽着我的头:“你到现在还是这样美,像传说中的夏姬一样,可惜我不能像她的情夫申公巫臣那样呀!”
听了这话,我宛如被雷击中!
“稚登,你说什么?”
他仿佛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但在这一瞬间,我的心彻底碎了。
坚持了三十多年的爱,坍塌了。
☆、第75章:此生诀别
我不怕离别,不怕枯守,怕的是,他从不懂我。
他竟然把我比作夏姬,夏姬是何等荒淫放荡的女子,可我虽身在青楼,终我一生,也只爱了稚登一个人啊!他怎么舍得这样轻薄调笑我!
他打从心里就没有瞧得起我!
稚登还在笑着,他没有察觉我的伤心,我也没有说什么,这一生,我已经没有多余的话要和他说。
一夜之间,我彻底苍老。
第二天,稚登约我南下杭州同游西湖,我却毫无兴致。他说:“你身体不好,明年枫落吴江的时候再来,我们再好好聚聚,那时候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没有答应,只是收拾行装,立即启程。
七十岁的稚登亲自去送我上船,握着我的手长号不自禁。而我已经病体难支,挥别都做不到了。
到了幽兰馆,已经卧床不起。累月的劳顿,心中的绝望,彻底将我压垮。我知道,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我叫月妍把我整理好的诗集和画册送去给曹云深保存,或者出版或者传给他的后人,或者卖掉,把幽兰馆里的一切托付给月妍。
月妍红着眼睛拉着我的袖子:“妹妹,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你走了我也要跟你走!”
我的脸贴着她:“姐姐,这一生真正一直陪伴着我的,就只有你了!我没什么能回报你的,你要是随我去了,我就罪孽深重了!你要好好的活着,我在天上会天天看着你的!”
月妍嚎啕大哭起来,我强笑道:“好姐姐,我哪里立刻就能死呢……快,扶我起来沐浴……更衣……”
她忍着眼泪听从着我最后的吩咐。
沐浴后,我亲自燃灯礼佛,手颤抖不止。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斜的照进来,春日的鸟语花香是这样美好,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喊月妍:“姐姐……去……麻烦你……把我的兰花都摆过来,围着我……”
月妍一盆一盆的将院里的兰花搬进来,围在我身边。
我又说:“将我爹爹写的那副字……拿给我……在我床头柜里……”
月妍又照办了。
我说:“姐姐,你出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她不肯,在我身边不走。
我笑道:“姐姐,我没事……你先出去吧……”
她轻轻地走出去,关上房门。
我闭上眼睛,坐在佛像前,这一生一幕幕都在眼前飞快闪过:
出生的时候,满屋子欢笑。
幼年的时候,全家团团圆圆,围着桌子吃饭。
稍大一点,在马府的小院里,爹爹亲自教我读书。
爹爹在刑场,我无助的哭泣……
刘管家带着我穿山过林,到了金陵,金陵是这样繁华。
可我就被卖到了红袖楼,那里的日子暗无天日……
后来逃出来,到了可人馆,曹云深他总是出现得恰到好处。
可人馆里遇到了恩师刘太傅,使我的学识飞速进步。
我成了头牌,也遇到了稚登……
稚登带我去太湖泛舟,和我在冷香阁谈诗论画,后来我们闹别扭了,可是又在玄武湖重逢……
我曾经怀上他的孩子,却没能生下来。我曾和他两地相恋,苦苦等着他的归来。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幽兰馆,在这里可以自由的追求艺术。
稚登从京师回来后,就和我在幽兰馆里缠缠绵绵,那些年,我是那么幸福……
那些春天去看花,夏日买冷饮,秋天读书访友,冬天临窗看雪的画面,都在我的脑海浮现。
可是场景又变成了他苏州的家里,我在他的妻妾面前无法容身,我偷空去看他,后来他走上仕途,我们经历了漫长的告别,十六年的等待,我始终没有改变对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