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谁是画眉人(52)
我点头同意。
我们席地而坐,我靠在稚登的肩上,他靠着树。侍女们有的在斗草,有的在看我们带的戏班子唱曲,有的躺在地上睡着了,花瓣飞了一身一脸。
我的欢乐里,不知为何夹杂了莫名漫上心头的悲伤。
“稚登,你会永远爱我吗?”
“女人怎么都爱问这种话?”他笑着说。
这句话,我听了,酸楚无比。
“稚登,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分开了,你会记得现在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吗?”
“当然会啊!”他抚着我的头发,轻轻地说:“不要想那么远的事,只要我们真正爱过,把握好现在,就足够了。”
可我多希望他说:“我们怎么会分开呢?”
我已预见到我们的未来,我挣扎在美梦里不愿醒来。
稚登是个何等聪明的人,他马上意识到我的低落,在我耳边说:“湘兰,无论什么时候,你要相信我们是心意相通的,哪怕我有一天不在你身边,我也会想念着你,也会感知你对我的想念。”
我习惯了他熟练的套路,还能怎样?
下午回到幽兰馆,每个人都瘫倒了,稚登和我因为并没有多少走动,所以精力竟然还充足得很。
稚登说:“清明时节就是雨多,幸好白天是个好晴天,让我们痛痛快快玩了一天,这会子又下起雨来了。”
我说:“下雨天是用功的好时间,我们来看看书吧!”
稚登说:“今天不想用功。”
我笑道:“你已经好久没有用功了,可不能再荒废了。”
稚登说:“美人在侧,叫我怎么静得下心?我想起来好久没下棋了!”
我说:“也好,我陪你下棋吧!”
谁知稚登摇摇头:“你下棋没有柔姬厉害,她可是步步为营的。你去请她来坐坐吧!”
我劝道:“这里到可人馆还是有点远的,何必冒雨请她来?”但稚登执意要请,我只好叫福儿跟着阿隆去请柔姬,倒也没费多少工夫,就见柔姬笑吟吟进来了:“妹妹有王公子日夜陪伴,怎么想起我来了?可巧我今儿没客人,见福儿去请,也便立即赶过来了。”
我说:“是王公子想和你下棋。”
稚登笑道:“你今儿怎么穿得这样娇俏?明黄配你两相宜啊!”
月妍说:“你是要下棋还是要看美人呢?”
稚登说:“下棋固然怡情,和绝色佳人下棋更是赏心悦目啊!”
我看着他们坐在灯下对弈,有说有笑,稚登看她的眼神里那份欣赏倾慕是掩饰不住的,可我们这一行还能有独占的道理吗?
我在这房间里显得很多余,走又不礼貌,留下也不知如何自处。幸而月妍拉着我去福儿的房间,看她玩九连环。我心神不定,月妍当然明了,她说:“白天累了一天,姑娘也该歇息了,要不今天我们三个挤一挤?”
乐儿凑过来:“那我去跟喜儿睡。”
我说:“乐儿,你听着点,一会儿王公子要喝水洗漱,你要赶紧过去,晚点记得喊醒阿隆阿胜把柔姬姑娘送回去。”
福儿说:“玩就玩吧,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知道走?我们不休息吗?”说着,她舀水帮我洗漱,我躺在中间,月妍和福儿在我两侧,三个人挤着不能动弹。福儿说:“姑娘,你睡吧,我帮你听着,柔姬应该不是那种人。”
我笑道:“哪种人?你个小家伙知道什么?睡吧睡吧,有乐儿服侍呢!”
到底是白天累着了,福儿一边说着话,一边闭着眼睛睡着了,还磨着牙齿。月妍拉着我的手,也没撑住,不一会儿就睡了。只有我,夹在中间,无比清醒。我的爱人,他在和别人在我的房间里下棋,夜深人静,只有他们的阵阵笑声在空气里回荡。
每一秒钟,都是煎熬。
待命的乐儿也睡着了,喜儿更是早就睡了。无边的孤独侵袭了我。
我的爱人,他不是完全属于我的!
可是,他何曾完全属于我?
我曾承诺过,我不会约束他,只要他在我身边。可是当爱已经深入骨髓,不想占有,怎么可能?
月华如水,照亮我的妆镜台。这一刻,很想念阔别二十年的故乡。我的爹娘,三个姐姐,刘管家,马府的宅院……
年岁徒增,其实从那年踏上离乡的路,就始终是一个人。
家是什么?人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月妍转过脸来:“妹妹,你还没睡吗?”
我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她的长发里,呜咽起来。
月妍也哽咽了:“妹妹,你想想你以前是多潇洒勇敢的一个人,就因为这个,我把你当亲妹妹。现在你怎么为了一个臭男人,就把自己给丢了呢?值得吗?你为了他耽误了这么多年,现在也应该看清楚了吧?”
我说:“可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在和别人下棋,以前他们也一起下棋过,今天我是怎么了?怎么这么难过……”
月妍说:“他怎么没做错?谁都知道他是你的男人,他却一点都不考虑你的感受!”
我说:“我们这一行,有什么资格约束他?就算是他在家里,不还是三妻四妾的,有名分的都管不了,何况我?”
月妍说:“你何苦妄自菲薄?在金陵谁不知道你是第一才女?你非得傍着一个男人才能活吗?再不济,你还有我呢,起码我是绝对不会抛弃你辜负你的!”
在她的劝慰下,我沉沉睡去。
到了鸡叫时分,天快要亮了,神使鬼差的,我又醒了。
清清楚楚地,我听见客厅里稚登说:“何必急着走呢?她们都睡了!”
柔姬说:“我困了,要回去歇息了,王公子别送了,有我屋里的人跟着呢。车马也是现成的。”
稚登说:“多年来恨不能一亲芳泽,好不容易有机会,你又扭扭捏捏,正经给谁看呢,咱们乐咱们的,怕什么!就是她们知道了,又能说什么?这一行的,还能去立牌坊吗?”
柔姬笑道:“不立牌坊也不能像那窑姐一样,既然她把你当做终身的依靠,我怎么能横刀夺爱?”
稚登说:“她也只是眼不见为净罢了,我那些事她哪有不知道的,她也拿我没办法的。世上的男人,别说是有钱有势有才的,就是农夫渔父,又有谁不想有生之年多经历几个女人?只是有的人假清高,装得像个人似的,私下里谁知道?”
柔姬说:“真没想到这是王大才子说出来的话,那我真是高看你了,告辞。”
柔姬的脚步声远去,稚登还在叹息着咒骂:“既然落到这个旮旯,就没有干净的东西,不是窑姐也是窑姐!”
听着他愤愤地回房,把喜儿、乐儿、福儿喊个遍,又喊月妍,都没人听见,他终于自己歇息去了。
第二天,我也起得晚,恹恹的吃了半碗粥,就起身洗漱,径自带了侍女们到可人馆。稚登睡得天昏地暗,毫不知情。我只吩咐厨娘:“他醒了你就说我到可人馆去了,叫他在这里自己凑合着过吧。”
寒烟姐姐见我回可人馆,拉着我的手笑道:“你现在来也是贵客了,你的冷香阁我天天叫人洒扫值班,就是怕你来了没收拾好。你的那些兰花,我还叫柔姬隔三差五去帮你照看呢,反正她也就几步路的事。”
我屈膝道一个万福,笑道:“难为姐姐费心。”
寒烟姐姐问:“王公子呢?回苏州去了?”
我说:“他在幽兰馆呢,我想姐妹们了,回来看看。”
她十分殷勤,吩咐上下人等去帮我拿东西,布置冷香阁。我的确是很久很久没来了!
姐妹们知道我回来了,都聚过来寒暄。到了晚间,客人们散去,柔姬到房间里,笑着说:“妹妹这是昨晚喝了一坛子陈醋吗?”
我笑道:“没有,说实话吧,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我不怪你,我是恨他。”
柔姬笑道:“你早就应该知道,男人是世上最靠不住的,妹妹你有这样好的条件,被他绊住脚不可惜吗?”
我叹气道:“我这么多年倾心于他,现在将近而立之年,还有谁能接纳我?何况我也不能再爱别人了!”
柔姬说:“你一向有男儿之风,怎么在这种事上牵牵绊绊的?只要你自己活得快活自在,管那些臭男人干什么?他的确是吴中第一才子,当世豪杰,但是他的好不是属于你的,你可以崇拜他,但是不要妄图占有他。像王公子这样自恋的人,怎么可能满足于一个女人一份爱情?我把丑话撂在这儿,你要是不回去,他肯定另寻新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