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谁是画眉人(28)
我说:“要不是现在实在动弹不得,我现在就想见识一下太湖夜色!”
他说:“天长日久,急什么!”
第二天,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王稚登的文友们陆陆续续到了客栈门口。我换上男装,恰好碰上王稚登上楼来喊我出发。他一见我,笑道:“妙哉!妙哉!”我说:“换上男装,洗去脂粉,省得影响我游乐!”
他拍着手赞道:“你这样一换装,活脱脱一位翩翩公子!”我笑道:“那我们这几天以兄弟相称吧!”
和王稚登并肩下楼出门去,众人问道:“金陵才女马湘兰在哪里?还在梳妆吗?”我和王稚登相视而笑,王稚登指着我说:“就在你们眼前啊!”
众人围过来审视一番,都大笑起来。王稚登向我一一介绍:“这些都是我们苏州当今最负盛名的才子,这位是徐文远,这位是汪泉,这位是沈高,这位是吴楚桥。”我笑道:“早闻诸位才子大名,今日得见,湘兰三生有幸!”
我们于是乘轿到太湖,登舟揽胜。
初夏的太湖风烟俱净,渺远苍茫,湖上小舟,舟上依稀的人影,远山苍翠,莲花映日。
我们在船上摆酒菜围坐,另置一席放纸砚。
吴楚桥说:“稚登兄,历代写太湖的诗,你最喜欢哪一首?”
王稚登想了想,说:“我最喜欢宋代方回的《太湖观雪》:平生不信有升天,今日临风似欲仙。海内百年诗客眼,雪中一叶太湖船。绵绵草树渔汀远,续续茅茨野屋偏。定是丹青不能画,一浇殊欠酒如泉。可惜啊,我们是夏天来,我往年随恩师文征明来,有一次恰逢大雪天,田地白茫茫一片,真的像神仙一样!悠悠天地间,只有我们的一叶孤舟,远处隐隐约约的小汀,若隐若现的远处小屋,真是语言形容不了的美,我和师傅都久久没有说话,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摇着纸扇,看着远方,仿佛坠入了往日的美好回忆。
吴楚桥问:“文远,你呢?”
徐文远笑道:“王昌龄的《太湖秋夕》实在是大美大雅!水宿烟雨寒,洞庭霜落微。月明移舟去,夜静魂梦归。暗觉海风度,萧萧闻雁飞。可惜也不是这个时节,想必秋夜游太湖,会见到薄薄的霜,静悄悄的月下,只有风吹动波涛,还有大雁在水面飞着。我每每读到这首诗,就好像亲眼看到这样的秋夜太湖图!”
沈高说:“白乐天有几句:幸无案牍何妨醉,纵有笙歌不废吟。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太湖心。我私心很喜欢这样的句子,无案牍之劳形,在湖上开怀畅饮,什么都不去想不去管,就算玩到天黑也不回去,就在太湖上酣睡。这样的日子,就是我的梦想!”
吴楚桥说:“稚登的恩师文征明有句写太湖的:谁能胸贮三万顷,我欲身游七十峰。豪迈磅礴,不输古人啊!”
王稚登抿了一口酒笑道:“可巧的是,他那次写这首诗,就是我陪着同游的!”
汪泉吃着菜摇着扇子,说道:“你们可知晚唐有一位女诗人叫薛莹?她有一首写太湖的:落日五湖游,烟波处处愁。浮沉千古事,谁与问东流。我认为这首诗不让须眉啊,落日时分,太湖上烟波浩渺,千古兴衰都成为历史的陈迹,像流水一样远逝。”
吴楚桥笑道:“我们这里也有一位扫眉才子,湘兰,你认为前人写太湖的诗哪一首最好呢?”
我笑起来:“我喜欢宋人姜夔的一首《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王稚登笑道:“我们都说的是诗,唯独你说的是词,你为何喜欢这首词呢?”
我说:“鸟儿自由自在地在太湖上随着白云飞着,冷冷清清几座孤峰,黄昏时分一场雨将来没来,凭栏怀古,多少旧事如烟,只有残柳在寒风里飞舞。我觉得这首词颇有李太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意味,淡远惆怅,读来只觉得说不出的叹惋!”
王稚登点头道:“经你一说,我也觉得这首词妙极!”
我说:“我现在颇有所感,愿作太湖图,如何?”
众人一听,齐齐催促,月妍见状,赶忙研磨铺纸,我起身站在桥头,沉吟片刻,提笔挥就一幅太湖山水图。
王稚登拍案叫绝:“你这幅画和姜夔的词比起来,更超逸,更淡雅!我来题字怎么样?”
我自然求之不得:“请!”
他挥毫题道:隆庆二年夏游太湖。
吴楚桥、汪泉等人起身一看,连连盛赞:“你们一个画作独步天下,一个书法胜似当今王羲之,真是珠联璧合!”
沈高笑道:“稚登的行书又进益了!湘兰果然名不虚传,何止金陵第一,当今世上女子无出其右了!”
徐文远拍着王稚登的肩笑道:“稚登兄今日一事,风雅至极,定会成为千古美谈啊!”
王稚登笑道:“湘兰虽然是女子,但她灵秀通达,世上男子难比。她学富五车,文史满腹,谈诗作画、书法音律无所不通,岂是我这样的俗子能玷污的!”
我们一行人饮酒笑谈,酒足饭饱,王稚登提议上岸游览。
月妍尚能勉力支撑,喜儿、乐儿、福儿叫苦不迭,十步一歇,引得一行男子大笑。王稚登指着我的脚说:“人人喜欢小脚,殊不知湘兰这双大脚健步如飞的好处!”我说:“若不是这里文士多,我还能爬树呢!我幼年时,家中院子里有两棵参天大树,每次闯祸了我就爬到树上躲起来,我爹爹不原谅我,我就不下来!”
王稚登爱怜的看着我:“你可真是个小淘气!”
吴楚桥一行人知趣,远远走到前面去了,身后小丫头们还没跟上来,我和王稚登相扶相携,在湖畔吹着风,慢慢走着。我说:“王兄,我还会唱昆曲呢,你要听吗?”他笑道:“好啊!”我信口唱道:“想忘餐废寝,放不下些,到如今香消玉减花开花谢。你衾寒枕冷,你衾寒枕冷凤分与鸾折,月圆被云遮。这牵肠割肚,这牵肠割肚,倒不如义断与恩绝,寻思起痛伤嗟……”
他接过去唱道:“想人生在世,想人生在世,最苦是离别。想关山万里教我独自跋涉,你休道一时,你休道一时花残与月缺。瓶坠玉簪折,纵春娇怎惹,纵春娇怎惹……”
我们一起唱道:“生则愿同衾死则愿同穴……”
唱到这里,我们顾不得前后行人,在太湖畔紧紧拥抱在一起……
☆、第30章:你英雄好汉,需要抱负
太湖之游,对我的一生影响深远。
在那之前,我的画多是花鸟画,以兰花最为擅长。山水画也会画,但只是观摩学习历代名家的作品,自己闭门琢磨。
自从出门远游,山水楼阁在我心中变得不再模糊扁平,山水画不再是臆想中的风景。花鸟也不再是庭院里的小盆景,甚至我钟爱的幽兰,也有了山里林间的灵气。
我开始越来越喜欢出游,每一次的出行,带给我的都是更深更广的灵感,我喜欢细细观察这世间的每一种美,把它们变成文字,变成画,变成歌声,或者,变成我心里美妙而不可与外人道的回忆。
陪我游太湖后,王稚登没有回家,而是一路护送我回金陵。在船上,我问他:“你回家乡怎么不去家里呢?”他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说:“你都把我带到苏州了,也见了你的朋友,怎么不把我带回家给你的家人认识呢?反正迟早是要认识的啊!”他微微笑了一下:“不急在这一时。”
那时的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我拥有吴地第一才子的热烈的爱,他是我的唯一,或许我也是他的唯一。我幻想着与他共度余生,泛舟五湖,从此告别金陵繁华,与他做一对最平凡的夫妻。
我们如约回到可人馆,王稚登日日与我相会,我们相看两不厌,说着话,品着茶,或者静默的各自看书弹琴,日子好像就这么缓缓流淌着,永远不会过完。
有一天,稚登来到冷香阁,看着我整理诗集,半天没说话。我笑道:“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用腹语了吗?”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今天收到母亲寄来的家书,说家人得知我到苏州而不回家,她责骂我不成器,说要断了我的银两,催我速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