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82)
眸光在德琳脸上打了个转,他不再往下说,一笑作罢。德琳不解他唇畔那抹自得又兴味的笑是何意,只模糊地觉得要追问的话怕于自个儿不利,故只顺着他的话道,“太子言重了。寿昌公主地位尊崇,又极有自个儿的主见,并不是规矩所能压服的。”教习也好、半师也好,这些名头对元沁而言并无不同,都不会有什么震慑之力。
“你倒是明察秋毫!”元成还是笑着看她,赞了一声才又道,“沁儿确是这宫中的异类,仗着众人都宠她,有时难免叫人挠头,要找个能镇得住她的人还真要费些心力——若非如此,皇后娘娘当初又何必再三权衡,最后把你指给她?嗯?你听没听?”
德琳听了,正因听了才发怔:对于教习的分派,不管这些日子以来她嘴里怎么说,实则心中一直是有疙瘩的,此时听元成的话意,这竟是皇后娘娘对她格外厚望而做的安排,实在太出乎她的预料,将信将疑中,思及几次觐见时皇后娘娘对她的言语态度,再想到更早些时候的沉水香,对元成的话便信了□□分,再一想这都是木已成舟的事,元成并无打诳语的必要,于是更无疑虑,只在意外之余觉得往日的自个儿未免狭隘、白担了一个豁达的名儿……心中生出惭愧来,面上倒是极快复了原,只道,“德琳惶恐……”
“你又惶恐!”元成听了德琳开口几个字便露出头痛不已的神气,一口截住道,“德琳,你一再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儿上,我且最后问你一回:你‘惶’什么?‘恐’什么?谁令你‘惶’、又谁令你‘恐’?是我吗?那我究竟有何让你恐惧之处?还是,你觉得拿这两个字敷衍我有趣……”
“殿下,不是敷衍,”德琳心中长久以来的郁结之气正因他片刻之前的话悄悄散去,整个人都愉悦松弛下来,面对元成此时的没好气,不由莞尔,“我是怕辜负了娘娘的期望才心中忐忑,殿下请勿错责。”
“是吗?”元成眼睨着她拖长了声音,不掩狐疑。
德琳的笑靥更深了一些,“殿下,您也说过沁公主她……与众不同,”元成是太子、又是王兄,自然怎么说元沁都行,她却不能随着他说公主是“异类”,“担了如此重任,殿下您若是我,还能举重若轻、视若等闲吗?”
第71章 志同(下)
德琳在元成面前向来都有礼而疏淡,如此时这般言语轻快实在是前所未有,元成一下就察觉了她的变化,却还不知是自个儿无意中解了她的忧烦,一面诧异着,一面可也止不住心中欢喜,只是怕惊了她、又对他拿出退避三舍的态度,故还是一脸置疑,“连魏夫子都叫你驳得哑口无言,你还怕收服不了沁儿?”
“对魏夫子我可以据理力争,对沁公主……我也能这样子吗?”
“你……”元成审视着露出了一点点儿无奈的德琳,试探,“你这是在向我求援?”
“殿下,”德琳张目,对上元成像有所期待的眼,忽有些气息不畅,微偏开了脸,“殿下已经指点过了,是德琳愚钝,至今未能学以致用而已。”
冬至夜里,元成告诉木槿,说和元沁相处要“反其道而行之”,隔着许许多多相干不相干的的人,她知道那是他说给她听的——没有根据,可心里就是知道他是在提点她。她一直都想着要装作一无所知,却不料今日自己说了出来,而说出来了,竟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元成静了一瞬,之后才像喟叹一声,低语了一句什么,德琳模糊听着是“你还知道啊”,抬眼要再辨别一下,却对上元成清朗的笑颜,“你要说愚钝,怕无人敢以敏慧自居了。”这又是元成寻常的口吻了,德琳于是觉着那声低喟定是她听错了。
微微欠身,便要如惯常般谦辞,却都要启唇了,想起他不待听她那么说话,略转念,便只欠身而未出声。元成是一直看着她的,自未错过她眉目间的迟疑,只是连他自个儿也未料到的,这一眼看去竟似已看清了了她心中转过的念头,只觉得心底一暖又是一漾,暗叹总算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竟终于知道要顾及他一些了!轻咳了一声,才又续道,“只一样,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见德琳的眸中透出讶然,略觉遗憾地把话挑明,“沁儿的事。我说话她倒是听的,只像你说的,她不是能被压服的人,我要出面的话,怕是治标不治本……”
他说的是实情,只不过并非全部——有些打算他并不预备叫德琳知道,好在德琳本就未做他想,一听明白他的“失望”是从何说起,便急忙道,“殿下请勿多虑!沁公主的事……德琳往后会更尽些心力,古语说‘精诚所至,金石……’,殿下,您?”他瞠目而笑是何意?
元成兀自还在笑,前人的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在心间和唇舌间滚了好几个来回,到底不能告诉德琳,眼见她被笑得茫然继而容色变冷,是要恼了,这才又咳了一声,拿出了庄重的声气,“看你这样子,我就放心了——你要是受不得沁儿的委屈,要打退堂鼓的话,我、连带皇后娘娘可都要为难了。”
他这说辞与他此前的楞笑实在难以贴合,德琳却也无话可说:她总不能当面戳穿他、说殿下您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吧?况且,眼看着宫墙上映着的日影儿渐渐拉得长了,还有桩正事不曾定论,看太子殿下的神气,一时半会儿只怕都不会说及,她委实不能再跟着耗了,“殿下,德琳斗胆,请问德琳要如何向魏夫子赔罪?”
元成恍了恍眼,似乎这才想起他把德琳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含义莫名地睨了她一眼,道,“你怎么认准了是要你赔罪?”
德琳垂睫笑了一笑,“他是年资深厚的夫子,我是新进的教习,从情从理,都没有叫老人儿给新人低头的道理。”除非那老人儿就是时运到头了要被罢黜弃用,否则天家断不会扬新抑旧——别的不说,至少不能令旁的老臣工看了生出兔死狐悲的感慨,白寒了他们的心。
元成闻言眸光渐次深邃:他知她见解不俗,倒也不料她能把事情想得如此清楚,再要赞她反显得是轻看她了,“听着有些不甘不愿的……即便真去赔罪了,你心里也是不痛快的吧?”
德琳默然。
元成道,“那么今日之事,你是觉得你并无可反省之处了?”
“……德琳不该逞强辩驳魏夫子,毕竟女子无才方为德,德琳会谨记……”她从元成的话中听出了些微的不以为然,不知怎么就生出不快,口气又生硬起来。
“什么话?!”元成张目之中已知她在赌气,一口截断了,“这样的话你也能听进去?还谨记?”
他的不以为然较前更甚,德琳却听得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倒是淡然,“殿下,那是贤者之言……”
“贤者?”元成直似不屑了,“要这么说,那曹大家、易安居士、长孙皇后等等都是无德之人了?什么无才是德,那不过是些不才之人怕被有智识的女子抢去光彩,假托了纲常道义的话来压制闺阁中的奇才,好让庸碌男儿能遮羞而已!偏有一味强调男尊女卑的人要把这奉为圭皋……怎么,我说的有错?”你做什么用那样的眼神儿看我、不认得我?
德琳错开了视线——连她父兄在内,她平生也很识得一些见识卓然的男子,却无一人说过这样的话,字字句句都像说到了她的心里,令她直想在心中击节而赞了,“殿下真是好……”,想说“殿下真是好心胸”,却忽想到这“殿下”是当朝太子,她要真那么说了可就是逾矩不尊了,“殿下方才说到反省,不知可否明示一二?以便德琳往后引以为鉴……”
“……好啊,”元成先审视了德琳,见她容色平和,确是诚心请教的样子,倒乐见她如此,一口应承了,痛快直言,“今日你说的那些话确是令人耳目一新,至少甚合我意,可要论到这件事本身……德琳,你觉不觉着自个儿急躁了些?”
德琳闻言妙目微凝,却只是肃颜望他,元成道,“你和魏夫子间论不到尊卑,长幼之别可还是有的,况且你也说了,他是老,你是新,那么在人心常情里,你觉着幼者、新者与你口中的‘老人儿’起了争执,谁更易遭致诟病?”
德琳的长睫一闪,低垂下去,未语,元成等了一瞬见她还是缄默,便又往下,“或许你会说那老人儿就没有错吗?他们要没有错怎会激得后辈宁肯冒着‘不敬’之名也要与之相争?可德琳,你要知道,老人儿之所以能成为老人儿,他们也是一步步历练才有今天的,声望、人脉都是从无到有一点点儿积累出来的,如今他们比初出茅庐的人多享有一些礼遇,从某种层面来说不过是对他们往昔种种功劳、苦劳的一种回报。这样的情形下,老人儿若非太不自重触发众怒,或者品行上有大瑕疵令人不屑与之为伍,通常旁观者对他们的错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把后辈的‘不敬’挑出来,口诛笔伐——不是旁观者都有多耿直,而是他们中的新人还没有资格说话,而有说话资格的正是、或正在成为‘老人儿’……魏夫子其人,虽呆板古怪些,却并无更多可被人非议处,故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