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213)
“德琳过后见到容姑姑,定会代转娘娘的褒奖。”
“好。”当年那逆子一进来,仁慧皇后便拉着婉玉拂袖而去,从那以后,再未在她面前出现过。再后来就是她到了别苑清修,仁慧皇后每回来,随侍的都是别个,有些人、事又都刻意不再提及,她的愧意便只能埋在心里……“端妃可好?”既开了头,就一便都问了——这孩子不怪恁多人夸,光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眉目平平、不惊诧亦不探究这一样,已很是难得了。不便问元沔的,倒是不妨问问她。——非是元沔不好,而是她年纪长,所见、所经的多,言语不慎,备不住就能令她疑到一些积年旧事上去。好容易尘封了的,焉能因她这个土都快埋到脖梗儿的老妇的感怀再生出事端?
“应是好的。德琳极少、极少见到端妃娘娘,太后明察。”
“她的义女不是你们杜家……,你的妹子么?”
“是。德琳也甚少去见安顺公主。”
靖懿太后看着德琳,惊讶,默了默,了然,点头,“不愧是尚书府出来的。”恪守国礼分寸,“杜太傅把你们教的很好。”
“谢娘娘赞许。”德琳俯身。想了想才道,“端妃娘娘在宫中亦是礼佛静养,倒未听说有甚病痛。”
“那就好。”答了这一句,靖懿太后又陷入遐思。德琳心中暗暗焦急:之前一个多、加上她进来后的半个多时辰,太后娘娘再这么静坐苦思,身子可还能受得住?生劝却显然不是法子:太后心里显然埋了太多事,她问到的人,绝非顺口起意,彼此间怕都大有干系——她是打定了主意,等出了佛堂的门,就忘掉今夜里太后问的话。可如何能让太后起身离开佛堂?“娘……”
“都说‘人在做、天在看’,私德有亏,故而遭致报应么?”靖懿太后抢在德琳前面开了口,硬生生掐断了回想:散开的襁褓,坠地而亡的女婴,惊叫晕厥的恭嫔——后来成了端妃,疯魔般恨毒尖笑的废才人……,惨烈到她从不愿忆起的过往,这个夜里因为元擎,全都不期而至,并想到了因果宿命,“若私德有亏,维护的却是大道体统,又要怎么算?”恭嫔检举了废才人,行径算不得光明,可避免了宫闱秽乱,也是功德无量,何至落得女儿夭亡?再想到她自身,类似冤枉羞辱婉玉、下令击杀废才人这样的事,她确是做了许多,可她都是为了皇家声誉、天下太平,况她在将逆子逐出京城后便发愿清修,先在宫里,后到别苑,一心积福消业,怎还是子、孙未得好死?“阿弥陀佛。”觉出心中又起怨责之气,靖懿太后闭目低诵了句佛号。
“若为道统而损私德,德琳以为那是大义。”德琳想起那日在花圃与她父亲说起的谋算同僚的话,再次觉得有些是非曲直不能单从一己感受来论断,“若事情能重来,还是会做一样的择取,那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德琳无从妄猜靖懿太后的心思,对佛法一道又无研究,只得空泛地说了两句——却不料后一句听得靖懿太后一顿,跟着眉端渐渐放平,睁开眼来,看了看德琳,“你多大了?”
“回娘娘,十八了。”等了等,见靖懿太后无话,心绪却像是平和了,因试探着道,“娘娘,烛火快熄了,是否要换新的?嬷嬷和侍女们都在外头候着,德……”
“明日再换好了。你扶哀家起来吧。”
“是。”德琳终于暗舒口气,跪行上前小心地搀起靖懿太后,又随她一道弯身对高高矗立的佛像拜了拜,才缓缓地转身出了佛堂。嬷嬷和侍女们听到门响,一拥而上,嘘寒问暖簇拥着太后回去了不提。
数日后,太后与元沔闲谈时忽想起来,“那杜教习许给谁家了?”怕女孩儿面嫩,佛堂里未多问。
“谁家都未许!”元沔可算遇到个能一吐为快的话题,当下连比带说——兼之连蒙带猜:元成、德琳的事,除了他们自己,谁是真清楚的?元沔倒也不强装知道,只把她听到、看到的德琳怎么怎么、元成怎么怎么说了个齐全,末了问,“皇祖母,您既问,应也是觉着杜教习好,不如您给撺掇撺掇?等太子从陈地回来……”
“哀家早不问俗事了。况缘法天定,强求不得。”靖懿太后兜头一瓢凉水,泼灭了元沔的热望。
第165章 音幻(一)
木槿和骆清远的婚礼,元成未赶上,彼时,他尚在陈地。
他这一趟出来,世人皆知的是为裕王奔丧、主持祭奠,极少有人知道的,是为了戡乱肃正。这当中,戡乱还好说:从对裕王起了疑,霍项就在陈地加派了人手,驻扎陈水一线的元平举大将军更是时时警惕,一刻不敢松懈。当日元擎父子前脚一出事,元大将军后脚就率一千兵将入了城,另有四千人马直奔裕王另一处位于城外二十多里地的山庄,营地则只留了千余人以备策应——霍项通报了西疆军马的事,元将军综合种种迹象,断定其中的大部分不会隐匿在城中,是以做如此安排,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天启国律,藩王不得拥兵,然可有护卫队,以保一方平安——自然了,人数是有限制的,裕王亦不例外,阳奉阴违则是另一回事。因这些护卫都是各藩王自行招募并提供给养,故到危急关头,这些护卫忠的是“主”而非“君”。元将军深知利害,明令三千骁勇甫抵山庄便大喊“裕王被害”,有备而来的皇家之师对上仓促应阵的谋逆之众,孰胜孰负自无悬念。前后也就半个多时辰,除了负隅顽抗的被当场毙命和零星脱逃了的,余下的全被缴械看押起来。至于城内,元将军头一站就是率亲兵封堵了裕王府邸,令府内消息不能外传,如此,即便城中有乱党,群龙无首,亦难成气候。府邸里的护卫曾试图对抗,元大将军先声夺人,称裕王之死大为蹊跷、怕是被奸人所害,他与裕王本是同宗兄弟,又是皇封的大将军,于公于私,都必要查出真凶,给逝者、生者、皇家一个交代!
裕王事发突然,众人本就惶惶,他又如此气势凌人,谁还敢不自量力妄加阻拦?元大将军就这样未费一兵一卒地入驻了裕王府,着管事请出了裕王妃——裕王长子元毓礼如靖懿太后所说,一心游学,前月去了岳麓书院听大儒山讲,得了讯儿往回赶,日夜兼程怕也得三五日后;次子元毓祥则是药罐子陪着长大的,自不能指着他当家理事,此外倒还有两位成年庶子,嫡母亦即裕王妃由来只叫他们悠闲度日,从不叫他们主事,此时自难有作为——裕王妃年纪当在四十出头,看着却像五十往外了,被丫鬟搀着出来,肿眼赤目,声音嘶哑,只道“飞来横祸,大将军且请给个主意。”
元平举年纪小于裕王,故得叫裕王妃一声“王嫂”,当下也不推辞,一二三条地说下来,裕王妃只垂泪点头,过后全依着元平举所说,一面操持丧事,一面向京中报讯,奏称裕王积郁成疾、不治身亡——“裕王妃心里明白,元擎非是好死。一旦传出去,连累的人、牵扯出的事都非她能应对,是以她的心也是竭力把事情瞒下来,元毓祁的死因还是她想出来的说辞。”多日后见到元成的时候,元大将军如是说。——往京中报讯的人走的是官路驿道,抵达京师已比龙隐密报晚了五六日。待京中“得了信儿”、太子元成再去辞了靖懿太后,次日从宫里启程,到陈地已堪堪过了二七。
此时诸事按部就班,若不论当事者的身份,看着就是场寻常的丧礼,不过更隆重些,可也无法与京中相比:元擎是封地的王,至高无上,裕王妃又是南诏公主,远嫁而来,在陈地,他们没有亲朋,没有故交,只有幕僚和下属,尽皆到场也不过一、二百人。“幸得如此。”元大将军从见了元成便如释重负,“人再多些,可真查究不过来。”这半个月,他坐镇裕王府,府中婢仆侍从凡有来往出入,都有兵士全程随同,裕王妃及回来后的元毓礼对此皆无二话,“裕王妃的精神都在镇压内宅及裕王府往下会如何上。而毓礼,他是真不通世情,有书就能活的超然之人。”这话并非凭印象而来,之前有幕僚吵嚷着裕王灵柩应归葬皇家园陵——实在荒唐,保全逆臣的名声、不鞭尸万段已是恩典,如何还能容他骸骨归陵?不知情的裕王妃按他事先交代,说王爷非为善终诸位是知道的,如何能入园陵?况他生前有言,死后要葬于陈地,难道要罔顾他的意愿吗?一时吵嚷之声稍歇,却未完全平复,恰好元毓礼这时赶回,闻言大表赞同,说“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又当堂吟白居易的“我闻望江县,麹令抚茕嫠。”言我父王“在官有仁政”,“身殁欲归葬,百姓遮路岐。攀辕不得归,留葬此江湄”,“不归”可看出百姓爱戴,留葬陈地更能令后人景仰。他是裕王嫡长子,王妃是裕王的正妻,裕王和元毓祁不在了,他们的话谁还能驳?事情方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