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198)
“你那友人什么样子?”
“中年大叔,络腮胡子,驼背,要是能站直,大约和大哥……和三姐夫差不多的个子。他妹子却是不驼,身量比我高些有限,不会说汉话,可一直笑嘻嘻的,很是可亲……你问这些做什么?”见德琳的神色缓和下来,淑琳才敢停下交代问缘由。
德琳沉吟:淑琳说的人的形貌确实与伊布王子搭不上界,可时节对、地方对、再加上女扮男装这一条也对,能只是巧合?有心说出宁王说到的事,一想到宁王对她是那种心思……他说的话怕不会有别的用意?况且就算真有其事,对淑琳而言,无论如何,她总是要嫁给伊布王子的,与其知道他心里有旁人,凭空添个疙瘩,倒不如一无所知——如此想着,德琳便只道“你胆子也恁大,若是遇到恶人……”
“我不是好好儿的吗?再说恶人是你看样子就能看出来的?”淑琳不以为意,就着话说起和回纥友人在鸟鱼花市的见闻,容琳听到后来恍然,“哦——”了一声道,“难怪当初看到飞云、流墨的时候,你脱口说‘好飒利的鹁鸽’,我还纳闷儿你何时对这个有研究了。原来是那回纥兄妹教你的。”
容琳说的是当初长亭送别时的事,晃眼竟快一年了,淑琳忍不住感叹,说时光太快,物是人非,德琳却是未语,亦未纠正她情境不同,何来的“物是”。事后容琳对昊琛说不知为何,总觉得一说到太子、或与太子相关的事,二姐姐就不对,要么沉默,要么顾左右而言他——她本就细心,又与德琳自幼相知,德琳再擅自控,总有些微异样,一而再的,难免被容琳看了出来。昊琛心中已有判断,闻此便问容琳怎么以为?
她夫妻二人从前私议过元成与德琳,彼时昊琛道“以二家姊那样的人物,已不是凡尘俗子所敢奢望的了,或许嫁入天家倒是不错的选择”。那时他所指的便是东宫,反是容琳不甚以为然,说那是一国储君,日后景象自不待言,便是如今也有宠爱的魏妃、李妃,“二姐姐那样一个人,如何肯委屈了自个儿”?然此回谋面,德琳只字未提“出宫”的话,她不能不想到二姐姐大约是默认了日后的归宿——历来教习,除了愿为皇上妃嫔的,都是被指配给了各位皇子。
一直以来,昊琛对容琳都刻意避开朝堂权谋,故容琳始终以为杜氏之难只是官场倾轧所致,不曾疑及元成,反因他安排天牢与家人之会、今日姊妹之会以及之前淑琳到行宫休养等等颇存感激,直觉元成是冲着德琳才屡伸援手,而德琳也是被他感化,才不似旧时那般谈“宫”坚拒。若太子始终这么用心,二姐姐与他,也不是没有可能。“琛哥你说呢?”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你还是顾好自个儿的身子要紧。”昊琛轻易带开话题:他已看出德琳对太子的回避之态绝非心有软化,而是不愿回首,然他宁愿容琳就这么误会着,否则徒添烦恼。太子的用意,有了宫筵前日和他在德阳殿的那番话,他心中了然,从公而论,太子所为无可指摘,然掺杂了“情”字在里头,还能那般杀伐利落,他只能说佩服、佩服。不过太子既有大义,那就不能强求万全,跟心仪之人绝情断意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唯可怜了二家姊——说可怜却是辱没了她,看样子,她所知甚多,却不知顾忌、或是顾及什么,一味缄口,莫非与太子之虑异曲同工?若真是有那般心胸担当的女子,实在只能说是可叹可敬了。
昊琛心中推想,由人及己,益加庆幸他和容琳还能安然重聚,亦就更急着要回平卢他们自个儿的那方天地了,不日处理罢京中事务,又专程去向镇南王爷辞了行,再多一天都未耽搁便踏上了归程。
他夫妻二人进京时情形特殊,随行的只有丫头青杏和医官苏春生,镇南王爷听说原委后长笑不已,专赠了他们车驾仆从。此事一传出,寻常人只当做一段趣话、佳话,传到宫中徐若媛耳里,却是闻之愀然,“老王爷就那么好‘侠义豪爽’的名儿?”
兰慧和芸香都低头不敢接言:小姐这两日又不痛快了,引子在宴请回纥使团那日有人说安顺公主出自杜家——她俩本不敢信,毕竟之前一点儿苗头都无,可回来告诉了,小姐的样子和说的话,令她们明白这并非传言、还真就是实情,小姐说“杜家?公主可是皇家的!他们杜家还敢宣扬怎么?不敢,不敢不就是白舍个女儿?赔了夫人又折兵,哼!”当时话这么说,谁知次日便听说当日夜里威远将军夫人、杜教习、安顺公主在庆余宫谋面。规矩森严的宫里,若非有人许可,如何能容她们姊妹一聚?而有权许可的人……,过后打听出当夜带路的人是太子身边的李总管和乐平公主身边的清双,小姐听了就呆了,好在过后只摔了个玉挠头也就罢了。今日又出镇南王爷的事……镇南王爷本就得圣上敬重,此番平了南诏回来,更受朝野称颂,这样众所瞩目的人,却厚待杜家的女儿、女婿,这背后有何意味?尤其杜家的女婿,千里入京平叛,来时四品将,归时三品官,这等荣耀,不会惠及杜氏?一旦杜氏翻身……
兰慧和芸香都不敢往下想:徐家这半年已对杜家撕破了脸,杜家真要重得器重,小姐不得发了疯?那她俩的日子还怎么过?“小姐,要不家去跟老爷、公子商议商议?”兰慧加着小心。
“商议什么?!”徐若媛拧眉恶声,可逮着出气的了,“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赠个车驾又什么大不了的?”强镇定着喝退了两个丫头,心里又是火烧火燎的了,暗悔此前她哥哥说杜容琳在醉仙居时不该不当个事儿——她知那是林弄影撺掇的她哥哥,预备让她想辙对付杜容琳,也不知她这未过门儿的嫂子怎么就把杜三小姐恨成那样儿。她当时哂笑林弄影真不知自己的斤两、她一个皇家教习还能给她当杀人刀?少不得又借此规诫了她哥哥一番:官家子弟要有自个儿的气派,休被市井人家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拉低了见识。而今想,她哪怕就是装不知呢,由着林弄影闹去,即便不能真把杜容琳怎样、只是让她入不了宫也好,也就少了个给杜德琳壮声势的,不必走到哪儿都能听到人赞杜家的女儿一个两个怎么出众。
从前她总想不明白,论才能、人物,她明明就和杜德琳不差上下,为何人人偏对杜德琳高看一眼?——不需人说,她自个儿觉得出来。从前或可说是她家族荫厚,可杜家倒了也未见有什么改观:燕云秋也好、韩颖也好,如今是不和她走动了,可她要旁敲侧击说她点儿什么,这二人要么装聋、要么作哑,就没有一个接茬儿的,她毫不怀疑若非燕云秋念着她帮过她、而韩颖如今还有求于她 ,她们早和陆瑶筝一样,和她好得唯恐天下不知了。——为这些,她不服、不甘的每每牙都快咬碎了,近日总算大悟:杜德琳的姊妹、至交,要么有声名、要么有出身,她们互为膀臂,谁敢不另眼相待?而她呢,她有什么?!
兰慧说“家去商议商议”,当她不想?!可丫头们哪知道如今的风向?前些日子,她爹说杜家已然尔尔,要她和徐兴祖皆撇开来,不得再轻言妄动。她以为她爹糊涂了:罪臣之女还在宫中逍遥,如何能说杜家尔尔?结果惹得她爹大怒,说前脚刚指点了人去散布杜家与乱党有染、后脚自家就被指与穆氏私下勾连,之前也是每回欲置杜家于死地时,都有不利于徐家的变故,一回、两回是巧合,多了还看不出吉凶?!非要把杜家赶尽杀绝?行,你做好和杜家同归于尽的准备了?!
她从未见过她爹那般暴跳,惊惧急羞,顿时就落泪——她能想到她爹那是卧薪多年,难灭宿敌的挫败,却是顾不上了,唯觉失望得宁愿死了:不是说他们徐家势盛吗?怎么就这么点儿能耐?她爹还信誓旦旦说有的是办法铲除杜家,实则如此不中用!她好容易在宫里出人头地了,难道转眼就是一场空?她忧怨不止,哭个不住,她爹却是跌脚,斥道“枉我以为你是能成大事的,却这点儿担待!幸好有些话未告诉你!”拂袖而去!她哥哥也跟着拔腿走了!
她都那样儿了,她家人却如此,还有什么能指望的?过后徐侍郎虽打发徐兴祖给她送了回东西、徐兴祖也不痛不痒地说了些劝慰的话,她心终究还是冷,每叹自家命苦,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家里外头就就没有能给她借上力的人。正自怨自艾,有人却来跟她道谢、谢她这些日子的悉心照料,愿往后还能再有机缘相聚——道谢的人是纪敏,因她父亲在西疆节度使任上恪尽职守,屡有功勋,皇家诏令他举家荣迁归京,接掌兵部事务,她很快就要出宫与家人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