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167)
德琳在桌前坐了一阵,细细把秦简说的话思量了一番,想到他说的“黄雀”、“猎隼”,只觉得忧心又茫然,闭目屏了屏息方静下来。又想到自个儿如今的处境,太一如既往或太颓丧只怕都引人耳目,既偏居于此,少动少言当不至于有是非吧?
德琳打定了主意此后要少与人打交道,却不料当夜就有人找了来:寿昌宫的大宫女彩月。还有,银月。
两人替换着抱着个竹夫人来的,也未多停留,放下东西给德琳行了礼便回去了。绿菱送了她们回来,墨莲还大睁着眼,一脸迷惑,“她们送个竹夫人来,我能明白是一片好意,咱们来时东西拿得少,她们是怕小姐热——其实这里前后树多,倒比寿昌宫凉快。我想不明白的是银月怎么会来?还是和彩月一块儿?”
绿菱瞅了她一眼,本懒得说,却见德琳也望着她,只得坐下来,说小姐你们到行宫后不久,银月便病了,因为之前闹那一出,寿昌宫里的人都远了她,若不是彩月心细,发觉她两顿饭未出来吃,赶过去看,还真不知会怎么样。虽说她做的事可恶,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有个好歹的。我和彩月便给她请了侍医,彩月尽心尽力照顾她。
银月当时未说什么,病好了可来找我,问我可有法子帮她换个地方,她在寿昌宫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当时也未客气,说待不下去是为什么?寿昌宫容不下你还是你对不起寿昌宫?若是你对不起寿昌宫还要人对你和从前一样,你这不成不讲理的了?她便哭了,说自个儿当时鬼迷心窍,如今明白过来也晚了。我看她那样子也不像装的,便跟彩月说了。彩月是什么人,小姐您也知道,说她对不起的是史姑姑,史姑姑都未撵她,她若能好好的,我自然没有话说。我听她这么说,便原样学给银月听,让她自个儿选,要么离了寿昌宫,但当日的事谁都知道,你是愿意走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的、心里防着你,还是继续留在寿昌宫,把从前的糊涂毛病改了,等史姑姑回来再诚心认个错,毕竟你在这里许多年,人熟事也熟,那一篇儿要翻过去了,人人还是看到你的好。最终……绿菱偏了偏头。
“最终她选留下来?然后洗心革面?然后和彩月好了?然后现在寿昌宫太平了?”墨莲看着绿菱的脸,一句一句地猜。
“太不太平的怎么说?牙咬舌头、勺打锅沿算太平还是不太平?”绿菱翻眼。德琳却是笑了,“当日史姑姑是怕银月闹事,倒不想还能有这么个结果。你倒是能干。”德琳放了心:昨夜还真想过她们要都走了,史姑姑所托该怎么办。
“还是银月本性不坏,不然可真回不了头。乍开始的时候和彩月还有点儿别别扭扭的,如今是真好了。往后怎么样就看她自个儿的了。”看到德琳露出笑容,绿菱忙在这事上又多说了两句。
主仆三人闲话了一阵,便各自安歇了。次日德琳到琅嬛阁,秦简已安排好了,她还是做曾做过的事,待下了值已是申时,阁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放松挺了一整天的脊背,慢慢走向居处,却见屋前树下有男子的身影负手而立,不由心中一跳,停下步来。
那人仿佛有所察觉,“倏”地转过身来,德琳一怔,暗嘲自个儿都想些什么,一面已经迈步向前,对那男子蹲身行礼,“参见宁王殿下。”
有细碎的光影在元俭眸中闪过,“起来吧。”他笑意清浅温煦,“听说你回来了,便来打扰。有事要请你帮忙。”
德琳望向数丈外抱琴而立的内侍,不十分明白,“殿下是说?”
“父皇的寿诞,我编了首琴曲,要请你这高人帮着听听。”
“殿下高看。”德琳敛衽,“抱歉,劳您在这里久等。”墨莲和绿菱怕没轻为难,两间陋室,能请他到哪里就坐?
“我亦是刚到。正觉着清风习习、古树悠悠的,倒胜过宫中许多地方。”元俭淡笑,“怎样?可否赐教?”
“敢不从命?”德琳欣然,“只是……”
“那边的石案就好。只是要委屈你……”
“殿下休折杀我了。”德琳赶紧打断,他一个为王的都不介意,她一个教习、还是个落魄的教习还挑剔什么?“请吧。”庭中石案也是晾晒书画用的,平整洁净,做琴案倒也使得。
内侍得指点放下琴,接过墨莲和绿菱送出来的两把交杌给元俭和德琳分设了座,元俭自取了义甲戴于指上,略静了静气,起手挑弦。
他的琴技德琳一向拜服,这次也不例外:是最易落于俗套的颂祝之曲,元俭却避开了富丽喧闹,琴声中松傲高山,日出东海,无一不扣着“祝寿”的主旨,却也无一不令人觉着心旷神怡,只是……抬眸,元俭的眼正疑问地对着她,自思在他面前直言惯了,因笑着道,“殿下莫非有什么心事?”见元俭眉目一滞,遂道,“有几处起承不是那么流畅,”本该渐高的音却低了下去,该拖足的韵又仓促地断了,常人听不出来,德琳这样的人听了就不同了,一处两处瑕不掩瑜,一再出现就让人有心不在焉的错觉了,“或许是坐的高矮不同又是在石案上弹奏,不趁手……”
“是编曲的不足。”元俭否认了弹奏的原因,“那你觉着怎么样好?”
德琳把自己的感觉说了,元俭听罢想了想,选了其中一节,分别试了不同的音高和停顿,点头,“我明白了。总是觉得欠点儿什么,却总是找不到症结。听君一席话!我回去细琢磨琢磨再改一改,过后少不得你还要帮我听一听。”
“承蒙不弃。”德琳笑答。元俭摘了义甲,叫内侍连琴一并收了。望着德琳,若有所思,“教习的气度,实在令人起敬。”
“殿下此话……”德琳正要谦辞,却对上元俭洞若观火般的眼,嗒然。垂眸片刻,扬起时只是浅笑,“不然又能如何呢?我垂头丧气或寻死觅活又于事何补?不过更令亲者痛仇者快罢了。德琳如今唯可依傍的也就是一身傲骨了。”
“未到那么糟的境地,”元俭沉声,别开了眼,“你父亲的口碑、官誉都甚好,不过赶上父皇抱病,暂无精力勘定乱局,故要多受些磨难。你放心,若真是有人借此生事,本王不会袖手。”
“谢殿下。”德琳深深施礼,感激和抱愧都发自肺腑:元俭的关切毋庸置疑,但元成的谋划不足为外人道,她只能按预想好的受屈却自傲的面目去对所有人。
“休多礼。”元俭欠身虚扶,看着德琳坐下了才又道,“父皇之疾需静养,本王亦许久不曾面圣了。不过,”他看着德琳,“太子三不五时要向父皇回禀国事,他若建言……父皇当会采纳。”
德琳垂眼,抿紧了唇,隐隐的受伤和不以为然掩饰不住。宁王看得清楚,眸色一暗,神情莫辨。停了停才无事般地换了轻快的语调,“对了,有件事,去岁大约是春天的时候,教习可曾男装出行过?”
德琳一顿,慢慢道,“应是有过。殿下……”
“西城的鸟鱼花市?”
“不曾去过。”德琳暗吁了口气,“殿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伊布王子酒后画了幅人像,说是去岁在鸟鱼花市见过的,眉目间与你有几分相似。故冒昧问你。”
德琳好好想了想,才理会了听到的是件什么事,伊布、回纥的七王子,在鸟鱼花市上见到了位……女子,男装的女子,念念不忘……又惊又笑,“王子并不知那人是谁、且……至今尚未找到?”
“应是如此。”见德琳瞠目,元俭亦笑,说王子只有那次借着酒意多说了几句,过后再问便推搪是酒话,当不得真。他既不愿说,自然谁都不好迫他。
“这么说并非那么上心,不然拿了画像请殿下帮他张榜找寻,岂非容易许多?”
“他断不会那么办。”元俭摇头。德琳言罢也觉出不妥:又不知那男装女子的身份来历,若是个名花有主的,这一张榜还不闹出满城风雨?只是正这么想着,却听元俭道,“他也就是酒后失言收不回去了,不然连一个字都不会漏的。”
德琳奇道,“这却又为何?”
元俭看着德琳道,“七王子这回进京,名义上是为父皇祝寿,还有层用意应是为他的婚事来的。迟迟未向父皇请旨,当是怀着线希望,想要找到当初那个人——从进京之日起,他几乎日日到鸟鱼花市,回过头看,其意昭然。可惜人海茫茫,王子未能如愿。既如此,他只能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