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165)
“有你为后,也是朕的福分。”嘉德帝今日也颇多感慨,不得不说元沔亦真亦假的抱怨触动了他,为错失的一些时光遗憾,“这些年,多亏后宫有你,朕才能专注于前朝。还请皇后再操劳些日子,待这回的风浪平息了,我……”
“哪有那么容易?”仁慧皇后打断——嘉德帝要说什么她看得出来,从前他便说过待有朝一日可以不理国事,定要与她像寻常夫妻一般闲话家常、含饴弄孙,这许诺总是比他赐予的所有荣宠都打动她。只是这样的话说过、记得就好,说得多了却未免就淡了,“太子还未大婚呢。”
仁慧皇后是脱口而出,言罢却是一怔。嘉德帝与她面面相觑,也是无话。顿了顿,嘉德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那般豪气的心虚也真是唯有他能驾驭得了。仁慧皇后却是连连点头——她凡事都为元成谋划,这回实在是束手无策,不过元成会有办法的……吧?嘉德帝不是一再说他能干?
帝、后或心虚、或抱愧,都替元成头疼不已,元成却是一无所知,这日退朝后单叫了霍项、魏云庭、陈鲁直几人在文华堂议事——几位近臣笑称此为“堂议”,与“朝议”相对应——“户部所奏的都是实情?”他问霍项。
户部日前呈了上季的赋税明细,惠州郡和应天府这两个大户的实收额不仅远低于应收额,甚而还不如改制前去岁同期。今日朝堂上细究起来,徐侍郎道已责问过了,惠州郡答复是遭水患,应天府则言新法触及民生,遭致民众聚集抗法,一时收不上来,需缓缓图之。他据本以奏,并无多话,只在随后朝议时,有人说这一郡一府的主官都是杜尚书的门生,怕是在借此向朝廷施压、为杜尚书声援。此言一出颇有附和之声,后被于文骞追问到底是有凭据还是在姑妄猜之才有所收敛,加之元成发话“过后细查”,这一节才算停当。
“折子出处无误,所言也非全虚。只这两位主官向有偷梁换柱、中饱私囊的劣迹,户部应有所掌握。”霍项言简意赅。
“不是有过动议要撤换这二人?”有所掌握却避而不报,所图为何不言自明。真是人人都以为自己耍得好戏法,旁人都是聋子、瞎子。不过若无龙隐散布四处的眼线,很多时候还真难免被蒙蔽,“吏部办事这么拖沓了?”
“不是拖沓,是吏部的人还在观望。”供职吏部的陈鲁直回话。
“观望?”元成气笑,刚要问“观望什么”,忽醒及症结所在,杜尚书的门生,是在观望杜尚书会否东山再起,再决定是否惩治他的门生吧?好微妙的官场学问!“你怎么说?”他问魏云庭——杜尚书出事后,他代掌礼部。
被点到的魏云庭慢慢起身,“尚书不倒,吏治难调。”
“君则,”元成一字一顿叫着他的表字,眸光精锐,“这话你是为自己说……”
“臣是为天启而说。”魏云庭挺直着身,不卑不亢,“论私情,尚书大人对臣有知遇之恩。论公心,”一脸方正的人垂了眼,“臣,不能徇私。”
他躬腰深揖,文华堂里一时无人说话。好半晌,元成淡声,“本王知道了。”挥了挥手,几人告退。元成坐在椅中未动,眼望着脚前的青砖地出神。直到,李申引着萧隐樵进来。
“你总算回来了。”他毫不掩饰如释重负——无人知道此前出神的时候,他的眸色曾几番明暗。
“劳您记挂了。”萧隐樵半嘲谑,“先说哪一样?”两月未见,元成清矍了好些,眉目间也多了丝凌厉,看来这位太子近来的日子不是一般的难过。
“还用问?!”元成立眉。
萧隐樵鄙夷,“果真英雄气短,什么情长!我师傅说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您……”
“停!”元成举手,“你只需告诉我解得解不得!”
“解得。不过……”
“解得就好。”元成再次打断,对上翻眼的萧隐樵,他难得肯解释,“知道怎么解,我会迫不及待。可如今真容不得我抛下国事,和她儿女情长——知道怎么解却不能去解,是要折磨死我?不如我全力把大局先稳定下来,再从从容容地和她……”
“您英明!”萧隐樵听不下去,直接取出随身的簿册,“下一项,三千军马的事。”
第126章 故人(上)
琅嬛阁西侧有游廊相接的两排廊庑,平素是晾晒书画、存放废弃文书、杂物的。秦简选了两间向阳的,亲带了杂役一通掘地破壁般的洒扫,又整夜通风换气,待迎了德琳主仆三人到的时候,虽简陋不可免,至少是没有霉腐之气了。秦简指点着她们里外看了,脸容寡淡,“先将就着住吧。等过后再想法……”
“这样子已经很好了,”德琳正视着他的脸,言词由衷,“当初遴选的时候,住的连这儿一半都不如。”
秦简看了她一眼,面色松动了:师门有难而他束手无策,急郁未待疏解,又闻德琳被从行宫召回,他不敢想她再看到这等破落的居处,一旦当场落泪……还好她未如他想的那般娇贵,他也不必如临大敌地先端着张冷脸,镇唬着怕她哭哭啼啼的,他可实在不会哄人。
叫绿菱和墨莲自行整理,秦简领着德琳到庭前树荫下,“你都知道哪些了?”他直截了当。听完德琳所说,点头,“大面儿就是你知道的这些,我就不再说了。有几样古怪的,你心中要有数。”
历数父兄的劫难,德琳语调平和,面无慌惶,秦简看得感佩:他还真是小瞧她了。不过女子都有如此担当,这样的师门即便蒙尘又何掩风骨?——他文人气重,极易被激出热血豪情,然无损他对事有自个儿的想法和判断,“这回的事,似乎别有隐情。”
秦简说回过头看,一切似乎是有人布局:事先毫无征兆,落第举子怎就集结到一起、联名上了表?民告官若查无实据是要反坐的,这些人怎就如此胆大、如此心齐,仅凭个科场走水就敢宫门发难?说到这个,秦简冷笑,说他们中还真是有高人,把主旨落在考录不公上,一下就立于可攻可守的不败之地——攻不必说了,自古以来,民众对“公平”的向往就不曾变过,不患多寡患不均,举子们以“不公”为矛,自易唤起民愤;至于“守”,世间难以定论的事很多,“公道”是其中之一,通常有话说“公道自在人心”,岂不知人心最易被喜恶左右,旁观者尚难公正,当事者又有几人能自省自检?遇事不遂己愿,怨天尤人是常情,故就算查无实据,也不便认定他们是诬告。告成了有利,告不成无损,如此好事,岂不一呼百应?
不再继续阐发,秦简转到下一样上:科场舞弊自先帝时起就是重罪,枷号、流放乃至腰斩皆有之,无一不是牵连者众,此次却只羁押了主考官一人——最初是主副考官全都闭门思过,然不过数日,魏云庭便被调任礼部,余人即便未做任用的,也只是赋闲而已,这岂非在说事情都是大人之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真有舞弊事,哪是一己之力就能操控的?!而且至今监而不审,大人就算要自证清白都不得渠道。是,朝堂上是有人喊冤,且呼声隆盛,问题恰在于此,再怎么声望过人,总有远近亲疏,怎会素无往来的人都替大人上表,看似耿耿热心,细究却不乏言过其实、挑动是非明褒暗贬的,这哪是在帮大人,分明是在搅乱视听令外人更分不出真假、倒对大人生疑?还好圣上严禁再求情,否则演变下去难免不成祸端:朝堂上言论鼎沸的时候,举子们整出了份门生谱,详列了当朝官员的出身,大人门下的占了三成还多,当时便有人起议大人有结党营私之嫌。这时机契合得不太巧了些?况且我一个秘书监供职多年的,若不下番功夫,尚列不出那般详尽的谱表,远离朝堂的举子们是如何办到的?
停下来顺了顺思路,补充:我和大公子各找门路查问过几个求情的人,都是私下得了徐家和徐家那一派的好处,故这件事倒是不难明白。徐家的司马昭之心怕是由来已久,这回真下了功夫,必置大人于死地,种种伎俩……委实令人不齿。不过说他们借机生事、推波助澜不会冤,若说风浪是他们挑起来的,我却觉得未免高估了他们,他们还没那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