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翥(150)
“我为何要猜疑你?”德琳啼笑皆非,见元成神情古怪,倒认了真,“莫非、你有需我猜疑处?”
“休胡说!”元成吃一惊,醒及德琳的敏慧,不敢再放任心绪,“今日再不来,往下还不知何时能得空。你这几天都做些什么?”
“还能做什么?也就是抄抄经,发发懒。往下怎么不得空儿?国事?战事?”何事忙成这样子?——细看之下,元成的气色确乎不大好,还不如在文华堂书斋里他睡着那回,那回看上去就是累坏了,这回却像是夹着忧的,“很烦心?”
“不过是头绪太多。”元成携了德琳的手到桌案前坐下,“嗯?”怎么笔墨都收起来了?
德琳随意一瞥,忽看到摞放在书册最上面的纸页,作色,猛地起身,元成却抢在她前头先拽到了手里,边警告地指着她不许她动,边斜目去瞟纸上的字句。
德琳心知抢也无用,撇头望向外室,懊恼平素怎么不多教墨莲和绿菱认些字、读些诗词,便不会如此时这般令她的一腔心事坦陈于人……
元成看得极快:那纸上原也不过三五断句,涂写着“遥夜”、“琵琶”、“未妨惆怅是清狂”、“莫向花笺费泪行”——无一字是相思,却句句都是相思(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琵琶弦上说相思;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元成心神震荡,见两个丫头都不在室中,自用额去抵了德琳的,低声,“想我了?”说时心里竟是一阵阵的疼:他终于熬到今日、熬到她肯为他费心思了……
他的声调轻得仿佛怕惊醒了什么,却莫名的令德琳觉出种惶惶的意味,诧异于自个儿怎会有如此错觉,一面却是不自在地别开脸,哼着道,“不过是抄经累了换换脑筋罢了……偏你想得多……”
“我想你了,”元成不听她嘴硬,健臂揽了她腰,头顺势搁在她颈侧,闭上了眼,“每天都想,想着快点儿忙完,过来看看你,哪怕就是看一眼,也是好的。”
他慢慢说来,仿似呓语。德琳悄悄侧眸看他,见他眉心微蹙,一脸倦意,心中酸软,“我总是在这里的,伤也都好了,何用总惦着?”
元成不语,闭目倚着她,像是睡着了。德琳无奈,轻叹,“多少事,竟把人累成这个样子。”她逡巡着室内,想着要不要让他换到湘妃榻上去靠一靠。
“事情都赶到一起了,南诏那边的事正在紧要关头,回纥七王子又进京,说是为父皇贺寿……这时机……还有父皇的寿诞……”元成依旧阖目,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德琳听得不甚明白,捡着最后一句道,“陛下的寿诞不是有礼部筹办么?”说时犹在想着怎么让他歇歇,便毫未觉出倚在颈侧的人闻言身子一僵,之后才像是无奈地笑叹着道,“是礼部筹办。可总有许多事要格外定夺,我这为人子、为储君的不出面,难道还能叫父皇亲为自己的寿诞操劳?”
唔……那确是不合情理。德琳同情地瞅着元成,爱莫能助了。元成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睁眼坐正了身子,眼睛捕住了她的眸子,“你……心疼我?”
他、可真是什么话都问得出口!德琳又惊又窘,横他一眼,缩手——原本是想帮他理理额头的。元成赶紧捉了她手合到掌中,“我有事跟你说……”
深深地凝视着德琳,心中狠狠地告诫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不能因一时不舍坏了大事——看到她浅嗔薄怨的样子,他几乎忍不住要推翻此前所有的决断,就和她这么相依相偎下去,在暗夜和急雨隔出的这一方小小天地里,他不是储君、她不是尚书小姐,他们只是世间最寻常的、彼此心悦的一对男女,彼此是彼此的良人……然,再怎样自欺欺人,他亦知这只能是空想!“云贵妃向父皇请旨,要去万壑行宫避暑。”他终于把这话说出来,断了自个儿的退路。
德琳微讶凝他:云贵妃的事,为何要跟她说?
“贵妃一便请旨,要带沁儿同去休养……”元成看着她。
德琳明白了,神情一滞,随即撇开了眼,勉强笑道,“我还在闭门中,哪能跟着……”
“圣旨已经准了。”元成面无表情。
德琳无言望他,不解他何以有那种决绝的口气,仿佛要硬生生掐断谁的希冀。元成被她无言的注视灼得心痛,猛地拥她入怀,“别怪我!”
德琳被他箍得险上不来气,乍闻要去行宫的失落倒是平复了些,微微挣了挣,抵着他胸膛嘟哝,“我怪你做什么?”
“……我无法对父皇说不叫你去……”——那夜杜尚书离宫后,嘉德帝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德琳怎么办?”通宵未眠却能奇谋迭出的他被这一句击中隐忧,默然一瞬,才像是挣扎般道,“她还在受罚。”那一刻,他真的无限感激她被罚闭门,与外界讯息不通,自可免受侵扰……
嘉德帝却轻易戳破他的侥幸,“元成,这次的事可能速战速决?”
不能。甚而他们并不知往下等着他们的还有多少云波诡谲……而德琳的处罚却很快就要期满,那时……
“杜氏已然如此……就休把她再牵连进来了……去行宫吧,先避过这一回,日后再……”嘉德帝未说下去,隐隐唏嘘——半生风云,他已预见到这回的事将在元成和德琳之间划出怎样的鸿沟……那样的一对璧人,伤之何忍?然情势所逼,他为君、为父的温情也仅能至于此了。再开口时,已是帝王的威严,“元成,休忘了你的身份!
元成未忘,也莫敢忘,他是天启王朝的太子,与江山子民同生共存——从记事起便被如此耳提面命,一切早似化入血脉,突临激变,不需抉择,自有取舍……可还是会愀然,因为一想到那个女子、那个他一直以最柔软的情思虔诚相待的女子,他的心便如滚油泼煎:九年了,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她能因他而喜乐安康,可荒谬的是,今夜之后,她的平安喜乐都将被他亲手剥夺……但是他坚信德琳是明白他的,他日尘埃落定,必能谅解他今日所为,是以面对嘉德帝的棒喝,他坚毅应“是”……
这些天里,他紧锣密鼓却又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桩桩事,该授意的授意,该示警的示警,萧隐樵也在回京路上被他转派别处。一切都在按预先的筹谋进行,朝堂上的争斗已然波及后宫,仁慧皇后专找了他去旁敲侧击,他仅回了三个字,“不可说”。仁慧皇后便再无话。
对他母后而言,这三个字足够,对年轻的德琳而言,这三个字……原本,他还想再拖一拖:莫名的,他不想她离宫,总觉得她一走便会远离他……但事情的发展实在太快,而她又太机敏,他在她面前每每有无所遁形之感……通谋全盘的时候,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李昊琛和容琳夫妇,事到如今才知,最让他进退维谷的,其实是德琳。
他不能对德琳据实以告——对仁慧皇后不可说的,对德琳更不能说,可“不说”的后果……换他是德琳,一样会觉得是灭顶之灾了。权衡之下,竟是嘉德帝的避居行宫之策最可取……
德琳不知他的一句“我无法对父皇说不叫你去”其实含了恁般深意,在听到是嘉德帝的意思时便已窘迫:自端午赐扇那一回,她总觉得帝、后在以笑谑的眼神儿看她和元成,她奈何不了,唯有避之不谈,“郡主亦同去?”她挑了件不会被元成钻空子取笑的事——元沁坠马后,寿昌宫忙乱了好些天,皇后娘娘说“这叫郡主怎么起居?”,遂把木槿郡主移到彤辉宫左近的荷露轩去了,一住至今。
德琳问完自家可已猜知结果:木槿正处于待嫁之中,怕不能那么逍遥。果然就听元成道,“她不去。这回只有贵妃带同你和沁儿。”跟着又解释道,“行宫那边平素只有些值守的人,乍去的人多了,怕照应不过来。若光是你们三个、再加上各自带随侍的人,则是无虞的。余人么则需再等几日,等宫里把人手往那边调配齐了再陆续地去。”
如此说来还真是殊荣呢,德琳腹诽,并不知元成是怕她起疑,才拉拉杂杂地说了那么多。“那住到什么时候?”她淡淡。
“这个不定规,要看贵妃的意思。”元成不敢错过德琳每一个细微的神情,“父皇的寿诞总是要回来的。”再去则又另当别论——这也是年年的定例,好在万壑行宫不算远,朝启夕至,不然倒是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