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娇(11)
可是对上顾庭那一双没有温度的黑瞳,她又将剩下的话全憋了回去。
顾庭眉目深深,想要从林余娇那双潋滟迎人的杏眸里瞧出几分从前来。
可是什么都没有。
除了胆怯,便是疏离,还有那几丝寄希望于他救林余逸的讨好和希冀。
半点回忆都没有。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他却还记得清清楚楚,分毫难忘,就连那日空中飘的雪花,都仿佛还清晰在眼前。
腊月十五,是他第一次与她相遇的日子。
那时,他才十五,而她,也才十一二岁。
那是顾庭初入袁府的第一个冬天。
他一是迫于生计,二是为了拜师学艺,投了袁府做家丁。
袁府是盐商,乃当今圣上金口玉言指名的总商,是以这些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甚至富可敌国。
进了袁府,见过里头的富贵滔天,顾庭才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天差地别。
比如顾庭以往每年岁末新年时才能吃上一碗肉,可袁府里即便是最粗使的下人,却都能顿顿吃肉,大块朵颐。
更别提府里的主子们,个个皆是顿顿山珍海味,日日穿金戴银,听说一件做衣裳的料子,就是他做一辈子家丁的月钱都买不起的。
再比如顾庭脚下正经过的荷花池,亭榭、月桥、船房、假山应有尽有,听说若是到了夏日,池中开满了红白双色的荷花,更是芙蕖灼灼,美不胜收,乃府中一绝景。
这儿一切都好,就连下人也能跟着锦衣玉食,过上比外头平民百姓富贵许多的生活。
可是顾庭在这儿却过得很不安生,如履薄冰。
原因无它,实在是袁府那几位姑娘烦人得很。
起初,是三三两两躲着看他。
后来,是光明正大的为难他。
他不知哪里得罪了这几位姑娘,只好能避则避,不能避则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本来只以为这几位姑娘害他当众出过丑,甚至还被罚了几个月的月钱,就能放过他。
孰料却越发变本加厉,又将他堵在了荷花池上那道细细的窄石梯拱桥上了。
一共四位,竟一个也不落。
大夫人所出的三姑娘袁岚雅轻哼一声,才到他的胸口那么高,却用鼻子看他,趾高气昂地说道:“本姑娘的青玉翡翠镯子掉到荷花池里去了,你去给我寻上来。”
顾庭那年虽才十五岁,可清俊模样已成,黑瞳冷冷的瞥了瞥身后的荷花池,未动声色,只暗暗将手掌捏成了拳头。
数九寒天,荷花池中冰水沁骨,如何能跳进去寻那巴掌大的首饰?
她们摆明了就是故意欺辱他,恨不得他冻碎了一身骨头才好。
顾庭的掌心捏得发紧,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
袁岚雅站在最前面,盯着他隐忍愈发的神色,有些发憷,但想到这是个普通家丁而已,身后又有几位姐妹撑腰,便鼓着胆子冷哼一声道:“本姑娘也不是缺那一个镯子的人,只要你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便不稀得你去寻那镯子了。”
这几个姑娘都年纪不大,最大的姑娘也不过才比顾庭大一岁,她们都以为府中的下人磕几个头求几句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识相的话,总该知道这应当比跳进荷花池冻掉半条命要好。
少年慕艾,少女亦然。
起初,她们不过都是见着府里新来了一位家丁,模样俊俏,便时常相约作伴,偷偷看上几眼。
实话说,也不能单单用“俊俏”二字形容顾庭的相貌,即便用“惊为天人”这四个字,也不为过。
这人眉眼精致如老天爷费劲了心思刀刻斧凿才雕琢出来的一般,如玉清隽的脸庞棱角分明,又自带了一股清冷气魄,尤其是那双漆黑深邃的狭长双眸......
可这样好看的人,这样让人想要沉溺的一双眸子,却总是淬了毒似的,寒意肆虐,冰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不愿叫人多打量一眼。
若是旁的贵公子,或是王公贵族是这样阴鸷别扭的性子,她们也不敢说什么,反而或许越发为之折服。
可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家丁啊!
一个贱骨头,一个泥腿子,一个她们多看他一眼都是给他脸的下人,凭什么如此桀骜不驯?
因此,袁府的几位姑娘愤懑不平,只想折去他的一身傲骨,看他跪地求饶。
可惜,无论上一次,还是这一次,顾庭都未如她们所愿,一身傲骨铮铮,径直转身便跳入了荷花池,溅起的水花几尺高。
顾庭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荷花池里的水,有多冷。
也永远不会忘记,在冰冷的池水中,是如何双手发僵,双目刺痛,寒意刺骨锥心的肆虐全身。
他从冻得快要昏厥过去到清醒过来,再到习惯了那样无知无觉的麻木冻痛,一心搜寻着那青玉镯子。
顾庭是个有能耐的人,从那时就已隐隐有了显露。
比如他竟然真从深冷的荷花池里,将那只青玉翡翠的镯子捞了上来。
只是他从荷花池里爬出来时,那身家丁穿的青灰色长袍湿漉漉贴在身上,不住往下滴着水,被这寒冬的风一吹,隐隐有了要结成冰棱子的趋势。
顾庭捏着那镯子,手指冻得通红如萝卜,加上原本就满是冻疮,更显得狰狞又狼狈。
顾庭冷得牙齿不住的打颤,可他却死命克制着,不愿让她们看了笑话去,头颅昂起倔强的弧度,双眸赤红,目眦欲裂,如同一只快要暴起的野兽,发狠地咬牙看着她们。
几位姑娘仿佛都被他的这副样子吓到了,后退几步,手足无措的互相对视了一下,又放了几句狠话,说是以后再好好教训他,便一道走了。
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但顾庭知道,她们对他的欺.凌,还远远不会完。
听着她们远去的脚步声,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的顾庭失了所有的力气,顺着桥上的石阑干,滑落着坐到地上。
只是才换了一口气,他又听到了轻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顾庭艰难地转了转眸子,看到精致的裙摆绣着殷红的芍药暗纹,随着来人的步子一步步漾开盛放的弧度,是与他身上还在滴水的湿冷麻袍云泥之别的存在。
顾庭狭长的眼尾微挑出几抹落寞的讽意。
呵,又来了一个。
顾庭以为,这位住在天上的“仙子”也要同之前的几位一样,对他冷嘲热讽,极尽奚落之能事。
孰料她只是从他身前经过,腰肢轻曼,婀娜娉婷。
错开几步后,顾庭眼睁睁地瞧着她半蹲下来,十指纤纤柔嫩,放下了一个白玉小瓶。
她很快便站起身,莲步款款,步伐加快,渐行渐远。
顾庭一直坐在地上,只在她弯下腰时,才看清了她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
纤腰楚楚,冰肌玉肤,似娇花照水,朝霞映雪,从此映在了顾庭的心尖。
此后一生,再难磨灭。
等她走远,顾庭才拿起那白玉小瓶,里面装的是药,还有一张簪花小笺,写着这是治冻伤的药,该如何用。
小笺上还透着淡淡的香气,让人一闻便想起她的琼姿花貌,翩跹身影。
顾庭想,这大抵才是活在天上的仙子该有的模样吧......
他知道与她的云泥之别,可那晚午夜梦回,仍止不住做了些关于肖.想她的梦。
顾庭收回思绪,眼神安静,却暗藏着些难以言说的嘲讽。
他曾以为,这女人是老天爷给他的恩赐,是他的救赎与希望。
孰料后来经历种种才明白,这女人不过是苍天无眼,给他的又一份折磨,是他的挣扎与苦痛。
他曾爱她多深,如今就恨她有多少。
林余娇发觉顾庭看她的眼神越发有些不对,如芒在背,垂下杏眸,小声道:“殿下,是......是否该歇息了?”
“嗯。”顾庭冷淡的回了一个字,薄唇未启,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想将眼前这可恨的女人揉碎才好。
这一夜,顾庭果然又凶狠异常。
林余娇不知自个儿又哪里得罪了他,若仔细想想,也只有他问她今儿是什么日子,她答得不好罢了。
可是......他到底想听的答案是什么呢?
腊月十五,林余娇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是什么日子。
......
顾庭恨林余娇。
可看到她眼尾微红挂着泪,还愿意受着他的折磨,只小声细碎嘤咛着,杏儿眼含着一汪春水脉脉望着他时,那股恨意又觉无处宣泄,舍不得再发狠用力,动作轻缓温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