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雪(7)

“我和你一起。”鱼琅轩带有泪痕的双眼发出不容拒绝的目光,直落在崔峥的面庞上。“我也可以,我可以帮助你,我每日都在练习你教我的——”

“不不。”崔峥拼命摇头。“绝对不行。带上你我不敢保证我们都能安然无恙地从王宫里出来。以我战骑的速度,最迟三天,我定能与你汇合。”

“三天?你要把我送去哪儿?”鱼琅轩以为等他回来他们就能马上出发离开。

还没回答,远方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转眼就在二人的身边停了下来。是崔嵘。

“照顾好她。”崔峥回身登鞍上马。“琅轩等我!”他没有回头,一骑绝尘而去。

“长公主不用担心,堂兄筹谋已久,如今堂兄的实力今非昔比,他手里有一把当世名剑,还有战骑青龙骢陪他多年,赴汤蹈火如履平地。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崔嵘是崔峥堂弟,单纯勇敢,也他最信任的兄弟。曾经在王宫时鱼琅轩就与他相识,现在的他看起来还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崔峥九年的陪伴,也没少讲关于崔嵘的故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宛国和北楚边境有一个陌陌城,理论上归宛国管辖。那里有一处我们的宅院,十分隐蔽,崔家的一些女眷和孩子也在那里,我们可以先在那里落脚等候堂兄。”

“崔护将军可好?”

“伯父他……早已在哥楚对战之中牺牲了。伯父宁愿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愿回宫受卫无量牵制而死。王宫里的王军除了卫无量掌握的那部分,我们手里还有残余,加上卫无量反对者手下的军队,他们一起正在与卫无量力战。哥陶南楚在南疆挑起战端,西方的大泰只等北楚实现诺言,就会与我们兵戎相见。北楚四面楚歌,亡国只在一瞬之间了。”

历史的大潮不会遗忘世间任何一个角落,凭借自以为是的优势偏安一隅,不居安思危为未来做打算,北楚的灭亡是在苏安国自立为王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的。昏庸的国君,浅薄的朝臣,混乱的内部关系,鼠目寸光的卫无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北楚每个生命的存在,到头来只是为了满足那贪婪的欲望、膨胀的野心。到头来,再成为一件又一件的陪葬品,永远消失在时间的长河。

“长公主上车吧。这车是由这风雷骥还有两匹上好的骅骝马拉着的,风雷骥速度很快,我们现在出发,用不了多久就能到达陌陌城。”

鱼琅轩忽然想起了长芳,问崔嵘道:“你看没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她坐在一个轿辇上。你是从崖上来对吗?”

“对、对不起……那个婆婆,我们没能顾得上。”

“她怎么样了?”

“请节哀。”

一个又一个的人离她而去了。一幅幅画面在她的脑海飞速掠过,在她还在汀州王宫里的时候,在她还是人人歆羡的北楚长公主的时候,鱼王后和楚王还在一起的时候,崔峥带着她策马奔腾在秋水岸边广阔平原的时候,和母后一起和两个侍女幽禁黄花宫的时候,和长芳一起雪夜前往知秋观的时候,再遇崔峥的时候,长芳找遍荒山最后在秋水河畔劝她快点回去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如此清晰起来,又距离她那么遥远。鱼琅轩一头栽在地上。

☆、七

待到崔峥驾着青龙骢马不停蹄赶到汀州时已是日落时分。王宫内杀声不再,他心下生疑,又发现各处偏门均被封锁,只留下正门有人。崔峥来到正宫门,远远一看,宫门高处格外显眼地悬着一颗人头。难道是苏祎被害?正在远方观望迟疑之时,看见从宫里出来了两队抬运尸体的士兵,再一细看,那尸体身着的竟是卫无量手下军队的甲胄。一个穿着紫红色衣服,腰里佩剑,身材单薄修长,长发散乱的人立在宫门之前指挥那些士兵出城,但距离太远,这人是谁还是分辨不出。

短短一天,卫无量的军队就已经战败了吗?崔峥脑中闪过种种可能,借助林木的掩护,大胆策马又向前前进了一段距离。没想到那紫红色身影转了个身,直接远距离正面对上了崔峥一人一骑。崔峥策马奔腾,手携长剑,来到紫红色面前,看了这人的长相,却并不认得。此人看起来比自己年轻,面容犹美妇人状,柳眉桃眼,娇艳倜傥。但又面带强烈的一股凌厉刚劲之气,从身段行态来看,绝非泛泛之辈。从没见过宫里有人这般装束,黑发散乱在紫红色的宽袍大袖上,他全然不顾,腰中佩剑细长,泛着赤色的寒光,眼神怠惰轻慢,又好似在搜寻什么。那人见青龙骢冲到了眼前,仍伫立原地毫无行动,眉眼带着玩味的笑容道:“等候将军多时了,在下华晚城是也。”

竟是他,小公主苏流端在王宫里豢养了一个姿容妩媚、形容非常的男宠华晚城,深得卫夫人母女喜爱。卫夫人地位节节攀升,又背靠能呼风唤雨的小公主,故而这人权势也越来越大。今日一见正印证了那些传闻。

“在下原来在公主手底下做事,将军应该听过我。”那声音婉转动听,竟也如妇人一般细腻。

“你知道我会来?”崔峥并未下马,瞧见旁边运送尸体的士兵身上穿的不是卫无量军队的军服,他们看见崔峥来到王宫,却平淡如常,毫无受惊之状。“此刻将军心中一定有诸多疑惑,在下特来为将军解惑。”

崔峥眉头微蹙,定睛向城楼上一看,正对上那头颅的脸。卫无量!

华晚城见崔峥眼中惊诧,道:“卫无量已被在下斩杀,储君解禁,昔日朝臣一边倒,叛乱已经被王军平息了。现在王宫封锁,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

崔峥的视线又回到华晚城身上。“既然储君解禁,我便要面见新君。”

“将军可是进不去呢。”

“我也是闲杂人等不成?”

“唉,将军携美人远走高飞多好,天地辽阔,以将军之才,陷落在这区区弹丸之地,在下替将军惋惜啊。”

崔峥马上警觉,不知这华晚城究竟是何人物。“你究竟是谁?”

“在下方才说过了,将军无需怀疑。北楚这些年发生了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那么多的人,怎么可能都按捺得住。我与英雄惺惺相惜,故而告知将军实情,储君降了哥陶,王后和小公主都已经送往哥陶交给大泰。现在王宫里遍布着哥陶人,我本是来取将军性命的,但实在于心不忍。”

“原来你是哥陶的卧底。”崔峥心中不屑,取我性命,这人口气倒是不小。

“非也,在下不是哥陶人。”

话音刚落,崔峥立马挥剑直逼对方咽喉。两方交手,已经算是极近的距离,可是以崔峥的武功却没能一招制敌。华晚城拔剑迎战,速度快如霹雳,正面格挡住了崔峥的致命之剑。崔峥细观那剑,剑身通体金红,护手如羽翼之形最是特别,像鹏鸟展翅,一部分裹住剑颚,一部分伸展开来,却不影响全剑的流动性。与自己手中的名剑相击,丝毫不处下风。两人过招,崔峥怀有必杀之心,却感觉对方只是与他周旋,并未使出全力。趁隙,那华晚城收剑道:“不愧是十大名剑,藏锋正给将军的好武功增色。”周边涌现出大量士兵,已经将崔峥包围,看长相都是哥陶人。“一个消失了很久的人,早就没人去在意了。将军可曾斟酌过,为了死人让活人受难,是应该还是不应该?若是将军执着,那在下便真的不懂了。上阵的崔家子弟死伤殆尽,可余下的应该早有着落吧?”

他竟然知晓这么多。

“你知不知道,知道太多的人一般命都不长。”

“哈哈哈,有趣,如此说来倒是我太过孤陋寡闻了。”

“我走了,你又如何交差呢?”

“在下无需向任何人交差。将军日后自会明白。”华晚城眼神意味深长。

崔峥徘徊须臾,望了一眼王宫,回身策马离开。望着崔峥背影已远,华晚城带着众位哥陶兵进了宫。

去陌陌城需要再次渡过秋水,北地严寒,秋水千里冰封,可直接穿行渡过。等到崔峥来到水边的时候,天已经全黑,只剩下月光为他照路。此时距离鱼琅轩和崔嵘渡河已经过去很久了。青龙骢也和主人一样一刻未歇,直接跃到了河面上,崔峥穿行在连冰带雪的河面上。本以为以青龙骢的速度,要不了一天就能将鱼琅轩追上。可是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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