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淳于沉一字一句吐得极为艰难:“有上好的松苓酒,不尝可惜了。”
身后再没有动静,淳于沉走出了大殿,即便这么说了,他也不太确定她到底会不会来。
不过万分之一的事,他也想试试。
刚出了蓬莱宫,就瞧见他常年不见踪影的贴身小太监慌慌张张冲上来:“哎哟~小祖宗,您跑去哪呢?这奴才找您都找疯了,宫里绣娘已经候着了,赶紧和奴才回宫去,量好了尺寸好做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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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衫端着泡好新茶进来,见宁味已没在案前作画,倚在榻上双腿盘曲,架着一把古琴漫不经心地挑弄着,琴头上放着两枝带湿气的桔梗花。
这把古琴木材难寻做工精致,从前朝流传下来经不少名师反复调试极其珍贵。
平日里谢宁味很是爱惜,今日这花还带着水汽,她竟将之直接放在琴上,罗衫有些讶异,但也没问只轻手轻脚走过去给她换了盏茶。
见她一双眸子不知出神出到哪里了,小声提了句:“娘娘,可要出去走走?”
“不必”宁味应声,就没有再回话的意思了。
罗衫正准备退下,忽听到宁味问了一句:“过几日宫中可是有个宴会?”
“是,庆贺齐王殿下大胜回京。”罗衫回了话,站了许久,再没等到下句,只好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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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回京的庆功宴由皇后亲自主办,内务府帮衬协助。
秋日气候干燥闷热,皇后特地将宴会设在了傍晚,日头半落散了些热气,凉风习习让赴宴宾客舒适不少。
御花园内沿御河两边四周都挂上了莲花灯笼,寻了一处宽敞凉快之地摆上宴席四周饰以各色姿态迥异又格外清雅的菊花,玉盘珍馐美味佳肴由宫女端着络绎不绝地送上来。
宁味独坐在蓬莱宫主殿高座上,看着一侧香几上天青色旧窑瓷瓶中插着的白菊出神。
暮色沉沉,罗衫端着一碟子玉带糕踩着霞光进来,见大殿有些昏暗准备出去吩咐人掌灯,却被谢宁味喊住:“罗衫,替我梳妆。”
“梳妆?”罗衫扭身回来。跟谢宁味往内殿里走疑惑:“娘娘,您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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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沉在御花园门口徘徊许久,沉着脸频频望向远方,身侧跟着的小太监嘴里还在叮嘱:“主子,教您的话您可都记牢了?今日庆功宴,皇亲国戚王孙大臣可都在,您千万不能有任何差错,否则奴才吃罪不起啊!”
“闭嘴!”淳于沉本就心烦意乱,被小太监一吵更加烦闷,扭头瞪他,眼神阴翳如钩子和往日人畜无害的样子全然不同。
小太监吃了一惊,揉眼再看,只见淳于沉垂下眼角已经恢复一脸无辜样,想来刚刚应是他看错了。
看来她是不会来了,淳于沉握了拳,跟在小太监后面提步往御花园内走去。
到了宴会场地他被宫女领着去座位,这位置在宴会中心格外显眼,是他从前没有过的待遇。
他上手座位还空着,想来这个位置应该便是属于他那一身荣耀的父王。
他垂头看了看桌面上的菜肴一样没碰,自顾自倒了一盏酒穿肠下肚。
说来可笑,他的父王是大周朝人人敬仰的英雄,是皇上最骁勇的大儿子,一身戎马保家卫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他懂事以后却是从没见过他一次。
不过马上,马上他的父王就会过来,他们相见,他父王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可会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思及此处,淳于沉又饮下一杯酒。
时辰渐晚,宾客三三两两到场,宴会渐渐热闹起来。
终于,太监高喊了一声:“齐王殿下驾到!”
仿若等了整夜的烟火终于被点燃在天空中炸开一般,宴会场上几乎是刹那间便寂静无声,众人皆凝神屏吸全神贯注看着入口,候着保卫他们安宁的大周战神。
来人身着鸦青如意祥云暗纹长袍,腰间坠四爪龙纹璎珞翠玉牌,眉眼凛冽如刀,步履快而稳健,由宫女带领,目不斜视地端坐在了淳于沉身侧。
淳于沉死死盯着他,励志要看穿他的背脊一般。
他知道,就是他了,淳于朗,他的父王,尊贵的齐王殿下。
淳于朗和他想的一模一样,一样的威武不凡,一样的坚毅沉静,肩背宽阔顶天立地。
只可惜,淳于朗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连半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
淳于朗这样的英雄,一辈子受人景仰。像他这样的注视,他这一生不知道见过多少,哪怕他是他的儿子。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是淳于沉,他和淳于朗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液。
十五年了,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才见到他,淳于朗他不能,他不能这样对他。
众人皆向淳于朗行了礼,而后各自坐下。
淳于沉感觉到自己身后的小太监在拼命拉他的衣角。
他知道小太监在暗示他去敬酒,父子阔别多年,第一杯酒自然应该是由他来,不只是小太监,下面所有宾客都在等着他的这杯酒。
松苓酒香浓烈,刚从酒壶中到出半盏就有松木熏香夹杂醇厚的酒香涌入鼻尖。
果然是好酒。
淳于沉端上酒杯几步到了淳于朗面前,垂首低眉声音恭敬:“儿臣淳于沉敬父王一杯,祝父王”
淳于朗没有抬眼,漫不经心地拿起酒杯随意打断他的祝词一饮而下:“好”
再别无他话。
难道,淳于朗竟然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肯吗?
他不信。
淳于沉拿着酒杯的手颤抖起来,他竭力稳住呼吸,又倒了一杯酒,高高举过头:“儿臣再敬……”
“不必!”淳于朗将酒杯一搁,敛眉不悦,多年战场上说一不二的气场显露出来。
淳于沉顶着额头上的汗液咬牙继续:“儿臣……”
“退下”淳于朗已然动怒,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威慑。
“……”
“是”
他从高台上走来下的时候,觉得自己今日穿的一身荣华锦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竟然还敢心存期许,更为可笑。
刚才那一幕,无人出声却落入众人眼里,明日他淳于沉为齐王厌弃被大声训斥将会传遍整个皇宫,甚至整个渝京。
他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也将为天下人欺辱。
第9章 箜篌
这一幕如同锦鲤在湖面吐水,悄无声息地冒了个泡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宴会之上欢声笑语一切如旧。
直到皇上皇后携手驾到宴会场才重新安静下来,将知天命年纪的淳于候胤扶着端庄稳重的皇后步履缓慢目不斜视地登上台阶。
在帝位上已经驰骋二十年,他自带一股威慑,目视下面跪拜整齐的众人沉声开口:“都平身吧”
众人谢恩,待皇上和皇后入座后也纷纷谢恩落座,皇上目视一圈挥袖:“今日是齐王殿下的庆功宴,大家不必拘束,开怀畅饮尽享歌舞!”
“谢皇上恩典”
虽说是不必拘束,但毕竟是皇家宴会个人自有分寸,也没人敢太过放肆。
只有一人例外。
这次太监的通传声格外高亢,一声接着一声远远递过来。
“宁妃娘娘驾到!”
皇后正偏头和卿贵妃说闲话,听到通禀声,话语一顿,随即推开接过竹染递过来的酒疑惑:“贵妃可听到了?本宫听闻是宁妃妹妹来赴宴了?”
“哟,到还真是”卿贵妃坐直身子远远望了一眼抿了抿嘴,眼底意味不明:“也不知道是不是近来天气好,本宫瞧宁妃妹妹倒是还愿意出来走动走动。”
两人说话间,谢宁味已经走至宴会场间对皇上皇后行礼:“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免礼”皇上端坐高位脸上不辨喜怒地看了看宁味,言语缓和:“爱妃近来身子可有好些?”
“启禀皇上,臣妾好多了”宁味淡淡回话,随后告罪地:“宴会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难得你愿意来,入席吧”皇上挥手。
宁味点头:“谢皇上”,眼波流动稍稍顾了一圈就见到坐在上手位置神色落寞的淳于沉,那姿态倒还真和撒娇不成的咕噜十分相似。
他额间带着她送的青玉抹额和他今日身上的竹纹青衫极为相衬,显得少年气纯净挺拔又秀丽文雅。
只可惜他此刻神情颓然有损神韵,不然也是个撩人的俏公子。
即便她常年不出蓬莱宫,任何一个宴会她的位置依旧会稳稳地陈设在贵妃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