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禁中分署,更深夜寒烛昏黄,剪影攒动人还忙,间或有手捧文书的绿袍太监进出。
九月上旬,南境千流河域发大水,沿河两岸数州县受灾,数千民宅被毁,千顷良田被淹,数万百姓或丧生于天灾,或沦为流民,盗贼匪寇也趁机猖獗作乱,广泛分布于南境的赤月族乱党也有趁势造反的迹象。
因此,天启帝决定亲自南下巡视灾情,安抚受灾百姓,同时震慑乱党,并于本月初出发,诏命太子监国,着慕谦及政事堂诸相辅政。
所以这些日子来,慕谦每日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有时干脆直接宿在了枢密府官署里。
因政事堂设于中书省,故而宰相们都是在此办公,和议朝政。太子奉旨监国,自然不可能缺席每日的议政。
正堂主位上,绛袍常服的少年太子正低着头仔细审阅手中的军报,座下左右分列整齐的空桌椅,幞头紫袍金玉带的慕谦与枢密副使林煊并排立于堂下。
因各地军府奏报一律都是先送到枢密府再转呈御前的,而太子近日都在政事堂办公,故而林煊每日晚间都会进宫一趟,将当日收到的军报呈递慕谦及御前。
太子名唤隐,时年只有十六岁,虽然年少,倒也算勤勉。
自天启帝出巡以来,他特意下令,让各有司衙门将呈上来的奏疏都送往政事堂而非东宫,以免诸位将相来回奔波。
在奉旨监国的这些日子里,他也不曾有一日迟到或缺席,且态度十分虚心谦和。
在批阅军报和奏疏时,他都会询问分管宰相,商议决定如何批复,确认无误后再盖章交给诸相,诸相核对无误后盖章下发执行。如遇太子与诸相皆不能决之重大事项,则八百里加急送往南境,交由正在巡视灾情的天启帝亲自定夺批复。
看着正全神贯注审阅军报的少年太子,除了人臣该有的恭敬外,慕谦眼中还充满了长者的慈爱和希冀,就好像是看着自家终于长大成人的孩子一样。
多年的杀伐让他养成了练武的习惯,即便留京任职很少再领兵征战,他也不敢有半点懈怠,只要一有时间就舞舞刀枪、练练拳脚,故而他虽已年过半百,但体格依然健朗,气度不凡,不怒自威。
但见太子放下军报对慕谦道:“就按慕公说的回复吧,我没有异议。”
语毕,他便在军报上盖上东宫玺印,交由贴身太监交还给慕谦。
慕谦双手恭敬接过奏疏,而后对太子揖道:“殿下,已经三更了,您该回宫歇息了,保重玉体要紧。”
太子温文道:“多谢慕公好意,但陛下临行前特意嘱咐四郎,诸公皆为国之栋梁,四郎年少,才疏学浅,尚难堪重任,当多向诸公讨教治国之道,四郎不敢有违。诸公尚且秉烛忙碌,四郎岂敢独自偷安。”
慕谦满面笑意不住点头,一脸“大魏终于后继有人了”的欣慰。
“太子殿下勤勉贤德,实乃大魏之幸,百姓之福。”
“慕公谬赞了,四郎年纪尚轻,学识浅薄,一切还要仰仗诸公。”
“殿下言重了,辅佐殿下本是臣等职责所在。”
太子含笑点头,温文谦和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破绽。
就在这时,西偏厅突然传来一个太监捏着嗓子的惊叫:“哎呀!相公您这是怎么了!”
听见异动,太子与慕谦一个对视便立刻起身走下阶来,慕谦则恭敬尾随其后向西偏厅快步走去。
进入偏厅,但见左侧临窗像是学堂一样的办公区域沿窗整齐排列着,四角高足长案上皆摆满了奏疏典籍,看起来就是一派繁忙景象。右侧则是一排排整齐的陈列架,架上满是分类归档的卷宗。
此刻,这偏厅内只有几个人,并且唯有中间三张长案上的纱灯还亮着。
但见其中一张长案跟前,一个头戴展脚幞头、身着圆领广袖镶边紫袍、年约四十、面相温文儒雅的男子倒地昏迷不醒,一绿袍太监正抱着他一边掐人中一边焦急不已道:“相公,您快醒醒啊!”
旁边还围着两个同服紫袍的中年男子,一个长得凶神恶煞、五大三粗,一个一脸严苛、刚正不阿,二人看起来都比那昏迷不醒的人要年长。
一脸凶神恶煞的男子可劲儿地摇晃着那昏迷不醒的男子,既粗暴又焦急道:“喂!顾修竹,快醒醒!好端端地你怎么就倒了,没事儿吧你,啊?醒醒!”
那一脸严苛的男子责怪他道:“清源,顾相都这样了,你这未免也太过失礼。”
那凶神恶煞的男子一脸无辜道:“我这不也是替他着急嘛。”
说着,他又朝那昏迷不醒的男子脸上接连拍了几巴掌,拧着浓眉大眼凶巴巴道:“喂!顾修竹,快醒醒!你到底是怎么了,顾修竹!”
在他看来力道不算大,因为他是习武之人,可人家却是从没练过武的文弱书生,这巴掌打在他脸上,疼不疼只有他自己知道。
也不知是真的自然醒了,还是疼醒的,总之在凶神恶煞男的一顿巴掌伺候下,那昏迷的男子果然就醒过来了……
顾节乍一醒来,使劲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本能地抬手揉了揉还在打转的脑袋,此时一个和蔼关切的声音传来:“顾相,若是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府歇息,今日合议余下的部分,老夫帮你整理。”
政事堂诸相每日轮流担任秉笔宰相,负责主持当天的合议,以及记录、整理合议内容,而今日的秉笔宰相恰好轮到任中书侍郎平章事的顾节。
天下未乱之前,三省zhang官手握财、政、军大权,职同宰相。
天下大乱之后,尚书六部许多权力和职能逐渐被枢密府和三司取代,政权亦为政事堂所分,从前位同宰相的三省zhang官早已名存实亡,如今多是作为荣誉虚衔授给有功之臣的。
是故,如今三省掌握实权的其实是被授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侍郎。
所以,中书省如今真正的掌权人其实是顾节。
今日政事堂轮到他当值,所以在处理完中书省的政务后,他才得空整理今日政事堂合议内容,不想竟因连日劳累过度而晕倒了。
第7章 暗流涌动(中)
顾节循着那和蔼的声音望去,见慕谦正满脸关切地看着他,旁边还有……
“!”
顾节赶忙一咕噜爬起来,躬身行大礼道:“太子殿下!”
那两个紫袍宰相和那绿袍太监也因慕谦的出声提醒而觉察到太子的到来,也赶忙朝向太子躬身行大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还是一派谦和道:“诸公不必多礼,平身吧。”
“谢太子殿下。”
太子径直走到顾节跟前,毫无架子、平易近人地问:“顾相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宣太医过来瞧瞧?”
顾节感激一揖,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臣并无大碍,想来应是这几日夜里没睡好的缘故,回去之后好好休息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当真不用叫太医来瞧瞧吗?公乃朝廷重臣,当此非常之时,四郎还有许多地方需仰仗于公,还望顾相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顾节眼里泛起晶莹的光芒,冲太子再度深深一揖,道:“多谢太子殿下,臣谨记殿下教诲!”
太子含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慕谦再次关切道:“顾相,若是身体不适,切勿勉强。”
顾节向慕谦感激一笑,道:“多谢慕公关心,顾某无碍了。”
见他活过来了,那凶神恶煞男刚才一通火爆的担忧和焦急劲儿都不见了,转眼又换上平日里的欠揍和鄙夷,撇嘴小声嘀咕道:“书生就是书生,如此弱不禁风,不过是比往日忙碌了些而已,竟然就累得晕倒了,真够娇气的!”
他的声音虽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人听清楚,尤其是近在咫尺的顾节。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广袖中的拳头,忍住了还嘴的冲动。
凶神恶煞男名唤冯远,字清源,封柱国大将军,任门下侍郎平章事,又兼帝都戍卫禁军大将军。
冯远自来以脾气火暴著称,一向瞧不起文官,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浑身娇贵气的文官。
而他之所以如此瞧不起文官,皆因他在发迹之前曾受过不少地方文官的歧视、欺压和不公待遇,从此他便认定天下乌鸦一般黑,简单粗暴地认为天下所有文官都一样。
不巧的是,顾节出身士族大家、书香名门,天生就有优越感,偏又生就一副刚烈性情,清高自负,自尊心极强,素来瞧不起舞刀弄枪的武夫,认为他们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成天只知打打杀杀的草莽,洁癖到近乎偏执的他瞧不起粗俗,更不愿与粗俗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