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人里,冯安安是笑得最多的,也哭得最多的。
痛快放肆。
可在肖抑眼里,却因为见她哭笑,晓得每一个苦难的细节,他才不能轻易离开她。
*
浔州州府平昌,城外三十里,有一座岳家祖上传下的老宅。
岳九龄曾任礼部侍郎,他父亲和伯父都做过礼部员外郎,曾祖父做过礼部尚书。簪缨世家,知书达理,大宅子虽然旧了点,但那股雅致的味道还在,愈久弥新。
岳家后院。
凉亭。
岳九龄与肖抑各自坐在石凳上喝茶,茶是岳九龄从京师带回来的,桌上的茶饼也是。
两人边喝边聊。
肖抑赞茶不错,问岳九龄怎么突然辞官?
岳九龄苦笑一声:“老夫不是乞骸骨,是被罢官了。”
肖抑张口要问,岳九龄却怕他说出什么妄言来,抢在前头解释:“陛下有许多不得已。”
言下之意,罢官不是皇帝的意思。
肖抑沉吟,他得了良籍之后,曾在岳家住过一年,跟随岳九龄学习礼仪文章,亦与岳瑕结交。
岳家大公子是极喜欢办家宴的,与宾客们赏花、做诗,日日不断。就算哪一日没有设宴,也仍门庭若市,许多友人来访。
可如今……肖抑打进门开始,一直在观察。顾家仆从比在京师时少上数倍,更不见宾客。
想到这,他不禁抬首与岳九龄对视一眼。
岳九龄的笑容愈发苦涩:“唉,苦了吾儿!”
半晌的沉默。
肖抑竟问出了一句大胆的话:“有什么法子,能让陛下知道这一切呢?”
岳九龄笑容僵住,怔怔注视笑意。良久,道:“陛下不是不知道。”皇帝只是不能控制这一切。
肖抑缓缓道:“家国动荡,总要止损。”
岳九龄盯他半晌,摇摇头,又叹口气。他为人耿直,却也极为保守,那一年教了肖抑许多迂腐的字字句句。如今,跌宕遭遇,岳九龄晓得自己的信念已经动摇,却仍不便说,不肯说。
他举起茶杯,挤出笑容:“喝茶。”
喝了一会儿,岳九龄忽然记起,自己的幺女明年及笄,尚未许人。肖抑文武双全,尤其是一颗上进之心,难能可贵,世家子弟不能拥有。他虽出身卑微,却从未抱怨,亦不做虚无缥缈之幻想,而是接受、生存、行动。
岳九龄又想起肖抑住在家中一年,白日勤学,夜间苦练,月影下刀剑英姿。
再忖,家教严格,幺女常住阁楼,几不出门,唯一透过窗户瞧见的外姓男人便是肖抑了。如果她嫁了肖抑,贞名便美满了!
岳九龄开口试探:“你还在定北营?”
“在的。”
“做甚?”
“刚代总兵。”肖抑答道,心想这趟出来再回去,代总兵就没得做了。
岳九龄笑着竖起大拇指,先赞肖抑,而后问他:“娶的是哪家闺秀?”
“不曾娶。”肖抑答完,才反应过来岳九龄要做媒,果断拒绝,“晚辈一直在等一个人。”
岳九龄会意,转而留肖抑多住几日。
肖抑却道:“非是晚辈无礼,实是有性命攸关的急事,要赶去蘋州。待晚辈办完了事,定会回来向伯伯赔礼!”说完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岳九龄见神色,辨语气,知道肖抑不是撒谎,便道:“去罢去罢!可不能因老夫耽误了你!”说着命令仆从,去找大公子拿白银盘缠,赠给肖抑。
肖抑要推脱,岳九龄却道:“你还不晓得老夫的脾气?几时你推脱得掉?”那年亦赠他百金。
肖抑只得等银子,同时陪岳九龄再喝一盏茶。
不到一刻钟功夫,岳瑕亲自带着包好的盘缠过来,先在岳九龄耳边私语几句,才将盘缠交给肖抑。
肖抑双手接了,连连道谢。其实,以他的内力能听见岳家父子在聊什么,岳瑕说家中暂住的客人今日要走,正好也是去蘋州,可以和肖抑一道作伴。
肖抑听到有真正的朋友仍愿同岳瑕来往,暗自替岳瑕高兴。
但不表露,面上平静。
岳九龄将目光徐徐投向肖抑,笑道:“扬之,我有一友,正好也要去蘋州,你可与他一路同行。这是一段机缘,因为我早就有心介绍你俩认识!”
岳瑕亦道:“是啊,这位客人肯定与肖兄投缘!”
经历梁家一事,肖抑在某方面稍稍涨了点经验。闻言心惊,该不会是要给他介绍哪个女的吧?他可不愿与其他女子同行。
又想,岳九龄这么保守的人,应该不能。
待到出门时,岳家父子引肖抑与客人相见,肖抑才长松一口气。
客人,男的,老翁。
大概是可以当肖抑爷爷的年纪。
岳瑕牵来两匹马。
肖抑想着,老人家要多照顾,可能不便骑马,刚想开口找岳瑕商量换车,老翁却一个翻身率先跃上马,身形潇洒,把肖抑看得一楞。
岳瑕又递上宝刀和铁弓,老翁接过娴熟系了背了,一看就都是自家用物。
“走了,多保重!”老翁声音浑厚,竟不做停顿,骏马流星似飞了出去。
肖抑赶紧上马,追上老翁与他齐头并行。
老翁眸光矍铄,目视前方。俯身攥绳,马速不减。
丝毫不见老态龙钟。
肖抑在左观察老翁,其头白似雪,却腰系宝刀,身背重弓,恐怕负重百斤。
肖抑忍不住问:“老伯,您过了花甲了吧?”马速快至生风,必须运内力喊话,才能令对方听清。
老翁放声大笑,雄声虎吼:“吾已七十有二!”恰有鹰唳,惊空遏云,老翁侧首,笑看肖抑一眼,左手持缰绳,右手反背取弓,接着,竟松开左手,完全脱缰。
肖抑的提醒脱口而出:“当心!”
老翁不做理会,开弓竟能拉三石,冲天一。射,正中苍鹰,它来不及嘶鸣,闷声向地栽来。
肖抑心中暗赞,又想,愿我耄耋时,亦能保持如此力气。
再一联系,骠骑将军阮放,金印紫绶,位同三公,卅年前微乱,还曾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
这位阮帅是书生从军,既温文尔雅,又义薄云天。虽年逾七旬,却仍是军中雷打不动的第一等威凤。
肖抑神往许久,不得结交,莫不……正是眼前人?
趁着老翁收弓,马速放慢地机会,肖抑在勒马跳下,跪倒在地:“属下定北营代总兵姓肖名抑,参见阮帅!元帅果真如世间传闻,神勇无敌。”
阮放闻言,亦勒马止步,却蹙眉。他盯着肖抑,开口竟是浑话:“老。子哦,谁教你拍的这种马。屁?马屁。股自己都放不出来!”
肖抑由喜转楞,说好的书生呢?说好的温文尔雅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快乐!!
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老规矩,逢节假日留言的统统送红包。这次……emmm,10月1日-3日,每天留言的读者都会有个小红包。
不成敬意,谢谢大家的支持和追文。
第26章
阮放又问:“你跟老子楞在这里想什么哦?”
肖抑可能真是傻了,竟然开口说真话:“元帅与属下预想的不一样。”
阮放再次大笑:“快起来,别耽误赶路。”
肖抑闻声,重新上马。一老翁一青年,均策马驰骋,奔向蘋州。
途中阮放问他:“你去蘋州做甚么?”
“属下去救人。”
阮冯确认一下:“你是定北营的?”凉玉蘋州,南辕北辙,跑得可真远。
“是,属下定北营代总兵肖抑。”
“老夫听说了你们定北惨案。”阮放还嫌马跑得不够快,竟抽出鞭子打了一回:“老子是不信什么幻术的,纵然世上有鬼神,我命在我不由天地!”因为这一鞭子,阮放的马瞬间快出肖抑许多,老帅的吼声和笑声若回音一般在四周回荡,肖抑只得急急再追上去。
驰骋片刻,阮放急刹奔马,导致骏马两蹄高抬后仰,阮放整个人被掀离马背,复落下来。
肖抑看得心惊。
一只信鸽停在阮放臂上。
他抽出鸽子脚上卷成轴的纸条,读完,一边骂一边将纸条撕个粉碎。
“奶奶个熊,又改地!”阮放骂道。他臂膀往上一抖,信鸽随之飞走。继续策马,同时告诉肖抑:“老夫不进蘋州了,你自己去吧!”
肖抑其实直奔无名山,也不会进蘋州城,但不便说,便应允了,与阮放告辞,约定还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