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启怜的视线从马耳朵上拿开,有点犀利地射向尹弦州:“我送她钱袋子?”印象里,他只给常杉送过钱袋子,就刚刚,而且也不算漂亮。
“绣着鱼戏莲叶间的一只,这样的钱袋子素日不多见,她天天戴着。”尹弦州歪头凝视他,“你既然存了这个心,为什么要弄得彼此皆不愉快。”
“……”
商启怜给记起来了。
上元那夜朱宪戚干了一件让他特别疑惑的事情。
与其说钱袋子,荷包更贴切些,毕竟是一款姑娘家用的小物件,商启怜对朱宪戚掏里掏外掏出那些赌来却掉光不剩多少的钱去买它时的画面历历在目。
“不是我送的。”商启怜道,“你的宝贝妹子移情别恋了,但不是我。”
尹弦州吃惊。
“你聪明着,自个琢磨去吧,或许那位贵人就能挽救中秋宴上的情状。”
“我误会了。”尹弦州原本顺理成章的思路便这么一断,没了明确的方向,“我明里问她,她铁定缄口不说。你似乎知道。”
“似乎我不知道。”商启怜痞气地笑了一笑,接着严肃起来,“你对宝瑟关爱,但你好歹也信任她一些,她不是小孩了,胸中有自己的定见,真碰上太后发难,我相信她照样能处理好。嫁与不嫁,选择权握在她的手里,一旦太子与你们尹家有了姻亲关系,那就是首尾乖互,黄鹰扣住了鹞子的脚。”
尹弦州听之,深深一滞。
“接下来的意思我就不必多言,毕竟我大婚那夜,你可是侃侃说了个透,怎么轮到你自己身上,就当局者迷了,尹淮安。”
商启怜催马跑起来,黑马得了令,甩动意气风发的水鬃,撒开健蹄,踩着青枫的飒响,一骑飞驰。
这个季节没有火烤的盛色,而此刻的风光绵延至尽头,也格外亮出一片浓郁,即将立秋,枫林很快就会发生逆转般的蜕变。商启怜跑马而观,这个时候想着的是江走一定想看,早知就逮了她一道来玩了。
等枫叶染红,层林尽染,他一定会带她再来。
尹弦州落在后头,望着他离自己愈来愈远,不安感渐渐爬上心面。
——
八月十五夜。
秋夕佳节前有官员出丧,白评亭之意是无须筹办过甚,宁顺帝水到渠成地答应了。
开宴供膳,白评亭兴致没能高涨起来,观赏着底下名班出身的舞女,她望向朝服规整的商启怜。
白评亭由陶菊扶起来,宽声道:“哀家去莲池走走,诸位尽兴。”她的目光一点一滴从商启怜身上挪开,移向礼服端淑的江走,“你。”
席间一静,江走在众人注视下起身作礼。
“你陪陪哀家吧。”白评亭微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准备玩火。
第46章 锋芒
池里的莲花已经凋谢,正值夜浓,陶菊把灯笼照向荷叶,西风一吹,瘦削的莲梗子轻轻作荡。
江走知道白评亭带她来此,绝不是欣赏池中的景象,可她看见莲蓬散乱在水面上,泛着黄意,她忽然觉得,白评亭就是这番意思。
“哀家十分怀念它还是绿汪汪时的好景,可想起严冬时为枯败残落之象,哀家还能挂着什么心情去领略这份自然。”白评亭往赏莲的亭轩走去,江走默默跟随,并听她道,“它们今年枯得飞快,仿佛在告诉哀家,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江走的目光触及荷叶,宽慰道:“太后言重了,我相信它们明年会开得更盛。”
白评亭附笑:“许多事不能只靠着一把如意算盘就能达成所愿,哀家从前也似你这般天真,学到今天,哀家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认清现状。”
夜味混着池水,江走道:“多谢太后教诲,我自是不如太后生有慧眼。”
“不,你可比哀家聪慧得多。”白评亭坐下,让陶菊守在几步之外,灯笼的光晕有些晃,江走微微低头,等着她说话,周围安寂又萧瑟。
“皇上应是猜中这点缘故,才答允了宪戚,让你下嫁商府,江走,你这一路走来,背负这个姓氏,想必给你捆了诸多痛苦,你可有恨你父亲?”
听闻此话,江走心间一炽,正声道:“回太后,我一直非常敬爱我的父亲。”
“江缘是寐都罪臣,你有孝心,是他的福分,你既然敬爱他,就该比旁人更加明辨是非,你身为罪臣之女,是仗着何种脸面嫁进晋国公府?商晏龄称想娶你,你就风风光光给嫁了,如若换做皇室中人,口口声声说要娶你,你也嫁吗——”
火光炙热地摇漾,几欲烧破笼纸,江走在白评亭的震音下跪地:“妇人不敢,只是思忖着九皇子出面奏请婚事,圣上也金口答允,如若妇人在这节关头说什么齐大非偶,踢了商府的头面不说,驳的还是九五隆恩,妇人区区一介家人子,即便上百个脑袋也不够砍。太后最擅长的就是认清现状,妇人无能,不敢炫玉自售,但至少知道该如何揆情审势。”
白评亭缓缓摩挲腕部的珊瑚串珠:“你这是在怨怼皇家?”
江走煎熬道:“太后现在听我讲什么都是错,我已是个破绽百出的人,不敢说话了。”
“便是求饶耍花腔的话,也说得与你父亲如出一辙的像。”白评亭摘下珊瑚串,眼角刻着冷冽,“江缘教出的孩子果然伶俐,不过以屈求伸在哀家这行不通。被他欺诳那么多年,如今也该换过来了,哀家要感谢你的父亲,若非是他,哀家现在就是个花残粉褪的老女人,这一辈子就是徜州歌伎。”
“太后,我不知我父亲是否负了您,但是,”灯火投映到江走漆黑的瞳内,亮光燃烧,转瞬即逝,“江家一朝落败,我父困笃而逝,想来与太后有关。”
“你可以认为这一切正是哀家所为。”
江走攥拳。
“多亏他的放弃,哀家执掌大寐的半壁江山,江缘在九泉之下瞧不见,你不妨替他高兴高兴。”
冷风刮过长亭,江走声弦夹杂着颤意,目光却澄透灼灼:“太后,父亲从未与我说起您,但他经常会独自对着一只首饰沉思,我长大后,就再也没看见这只首饰,大抵是我父亲藏了起来,那上面或许沉淀着他全部的感情与回忆,因为他每次凝视首饰,都会很哀伤,我知道您恨我们,可我接下来要说一句打从心底的话。”
“您因一己私欲害死了大寐的清臣,您不配我父亲一直以来对您的珍重,我对此,感到可怜。”
陶菊捏紧灯笼的细竿,手心浸汗,身子瑟瑟抖在风里,烛火忽扑忽熄,一顿错闪,映着近在咫尺的墨绿灌木,恍惚之间,江缘清隽的仪表蹦进脑海,白评亭眼神一缩,珊瑚串珠当场断线。
沉重的红珠滚到江走膝边,江走慢慢将视线延伸出去,回到白评亭的面容上。
白评亭道:“当年,皇上执意抹除延惠太子暴毙一案的知情者,江缘与此案没有丝毫的牵系,是哀家情见势屈,以牙还牙亲手把他葬送了进去。”
江走暗暗咬住牙关,白评亭含笑道:“皇上不愿累及无辜,希望哀家赦免江缘之死,哀家依了。”
“但是江走。”白评亭起身,一粒粒珊瑚珠子被踩入鞋底,“哀家没有害你父亲,你好好想想他是怎么没的。”
江走脸部一僵,夜风袭来,她四肢百骸流动的血液顷刻冻结。
“哀家听闻你是天煞的灾星,克死生父,害得江家家破人亡,你可怜哀家,哀家则可怜江缘,他这一生都为了登科入仕而不断跨越着,最终却病逝在冷榻上死得一文不值。”
“你无非是他人生的写照,没有天赐的机遇,没有豪门的仰仗,你便什么都不是,江缘已经因你而死,下一个可怜人又会是谁。”
白评亭站到她面前,“商晏龄?”
江走苍白的唇绷成一条线。
“好孩子,中秋佳宴才开始,千万别弄差了脸色叫人多心。”陶菊提灯过来,白评亭伸手给她,并对江走道,“起风了,该回去了。”
江走翕张薄唇,似乎还欲说什么。
“江走,就像方才你陪哀家来莲池时一样,这次你再陪哀家观场好戏吧。”
白评亭始终没有回头,由陶菊扶着下了亭轩,江走落在很后面,回到宴上时也是一副神思不济。
宁顺帝今夜兴致也不高,搭着龙椅的扶手,桌上的酒杯尚未动作,高座之下是禁卫常杉执刀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