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56)

杜若软软歪在娘姨身上,怄得透不过气。

想着自己阅人无数,竟被一个小鬼骗得团团转,金凤姐简直比吃了蛆还恶心憋屈,不拿钱怎么办,真让说出去脸就丢光了,往后还怎么混?

杜若兴高采烈出门,霜打茄子般被娘姨丫鬟架进屋,棠儿下楼,见金凤姐气得脸都歪了,忙问情况。

丫鬟从香盒中取出一个梅花香饼,将鎏金手炉掀开,焚上香饼盖好,重新放回金凤姐怀中。

金凤姐歪在软榻上,愤愤不平将事情大致一说,叹一口气道:“张超明显计划周详,从口音辨别是北方人,骗取钱财的手段实也不算高明。”

棠儿低头用茶,发髻中一对红宝石步摇,长坠冰凉凉贴在脸颊,斟酌片刻,认真道:“此人对红楼很熟悉,没将杜若拐走已经不错了。”

手炉既能取暖又能焚香,不刻便香烟袅袅,满屋芳香浓郁。

金凤姐嗤之以鼻,喟然叹道:“一万三千,杜若又蠢又笨值么?一想到我竟着了那小王八蛋的道,真真咽不下这口气。”

棠儿仔细思量,不紧不慢道:“听雨轩在秦淮不算最有名,张超之所以先从这里下手,定是热身打个头阵,也摸准了红楼妈妈要面子,不会说出被骗之事。按推测,这种团伙作案不可能只干一票,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长期逗留,他们会尽快出手,将下个目标定得更大。”

雪过天晴,瓦沟间的冰凌晶莹剔透,形如银锥,在阳光下缓缓融化。

巳正时牌,棠儿和青鸢将清河街的几家老牌红楼定为目标,各带一名打手守在街口,以兜售水烟丝为名拦查车轿。

打手上前拦下一辆马车,车夫一听,扯着嗓子喊道:“混账,这年头还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

门帘一掀,一位年约五寻,头戴青缎嵌玉瓜皮帽的老爷露出脸来。

既拦了人家马车总不能毫无理由,棠儿小跑上前,口鼻呼出一股热气,窘迫一笑道:“这位老爷,买包烟丝吧。”

老爷穿富贵印花宁绸锦袍,脚下是一双高拱鹿皮靴,本想骂人,见是个容貌娇美的小丫头,骤然变得满面慈祥,笑问:“多少一包?”

棠儿怀中的布包内装着十袋烟丝,本没想着能卖,随口道:“二十两。”

车夫一脸吃惊,大声道:“再好的烟丝也值不了五两,你这是宰年猪呢?”

棠儿眯眼一笑,忙往后退,没想到那老爷却说:“你过来,我买一包。”

刚还有人说到宰年猪,这边就有伸颈就宰的,棠儿忍不住笑,高兴将烟丝递过去。老爷接了烟丝在鼻前一闻,从袖口拿出一叠银票,找出最小面额的给她。

第一笔生意居然做成了,棠儿禁不住喜形于色,目含秋水汪汪,粲然一笑道:“谢谢老爷。”

老爷定睛细瞧,这丫头衣着普通却有绝佳美貌,索性又拿出一张银票给她,好言道:“这么冷的天不容易,我再买一包。”

棠儿开心得连声道谢,她想不到,花无心正站在锦香居的楼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要说这清河街真是好地方,车马出入,里头的都是有钱人。半个多时辰,棠儿已经卖出好几包烟丝,满满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一辆精致的马车行得快,打手追上前拦,车子猛地一刹顿时打滑,车夫身子向前一倾,方才勒紧缰绳停稳,

棉布门帘一开,香味扑鼻,杨妃色围垫,绣金大靠枕,果见张超正搂这一位花容月貌的姑娘腻味。

陡然看见棠儿,张超立刻明白是找麻烦来了,跳下马车快速奔逃。

打手忙追,张超脚下生着风火轮一般跑得飞快,雪光返照,街道极是明亮,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

青鸢听见动静,忙追上去凌空飞踹一脚,张超控制不住身体前倾,骤然摔了个狗啃泥,满嘴血污。

马车匆匆赶过来,下来一位粉面蛮腰,丰姿袅娜的姑娘,冷面道:“我是邀月阁的人,你们当街打我的客人什么意思?”

棠儿顾不得歇口气,急忙解释:“他有皮箱或者钱匣子存在你们那儿吧?姑娘不妨先回去验验财物真假。”

闻言,姑娘想起张超方才胡吃海喝的样子,心里立刻起疑,登上马车折返回去。

张超回看青鸢,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星子,恶狠狠道:“黄毛丫头,跟爷作对没好下场。”

青鸢一脚踩上他的胸口,手肘靠膝,俯身笑道:“就这两下子还敢行走江湖,尽管把你的同伙叫来,本姑娘正想练练拳脚。”

张超痛得狠命去掰青鸢的脚,青鸢一运内力,愣将他生生踩出内伤,呕出大口鲜血。

张超奋力挣扎,糊了一脸血渍,颤声对人群喊道:“恶妇当街抢财杀人,大家快来为我主持公道。”

街角晒太阳的人原本稀稀落落,瞧见打架,纷纷围上来看热闹,见是姑娘打男子不禁露出猜测的目光,七嘴八舌,不乏有人对他表示同情:“杀人不过头点地,人都流血了,你们不能这么打。”

“光天化日,这哪儿像抢财?”

棠儿灵机一动,挤进人群,一脚踢在张超身上,骂道:“负心薄情的杀才,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终日斗鸡走马不务正业,家中转不开你却有钱逛红楼,良心让狗吃了。”

人们一听,原来是夫妻家事,先前的同情一扫而光,“年轻人,放着貌美之妻不爱,逛红楼不应该。”

棠儿装出满面委屈来,拿帕子掩在鼻前,故意作出“嗽嗽”的鼻响,继续控诉道:“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开支一分不拿。都说清河街乃寸土寸金的地界,这杀才哪儿来这么多银子去花费,定是又去做那坑蒙拐骗的勾当。”

话音犹落,围观的人对张超指指点点,愤然开骂:“这种人打得好,活该!”

张超见她演得逼真,气得叫道:“不要脸的小娼妇,想男人想疯了吧,谁跟你这脏货是一家?”

棠儿见他被青鸢踩得死死的,气得用脚踢,“你才不要脸。”

骤然有人唤了声:“棠儿。”

棠儿抬目,双颊一烫,两朵艳霞至耳边直直晕开,抿嘴背过身去。

一听抓到张超,金凤姐顿时来了精神,脚穿红色弓鞋,凌波风步险些跌倒,二话不说,上前先赏几个巴掌,怒道:“小王八蛋,赶紧还老娘银子。”

张超满脸血污,口中鲜血直喷,双膝跪地,显得狼狈不堪,“你放了我,我这就去拿……”

“呸!”金凤姐没等他说完,劈脸啐过去,气得转身找来皮鞭狠狠朝他抽打,“龟孙王八蛋,真当老娘吃素,上你一次当还不够?”

张超被打得形象悲惨,熬受不住,志短哀告道:“好妈妈,打不得了,求你网开一面。”

金凤姐双眉倒竖,杀气横飞,凶狠地喝道:“金货呢?”

张超痛得心胆俱碎,面庞肌肉急速地抽动两下,哭道:“他们拿走了,我手上什么都没有。”

闻言,金凤姐扬鞭欲要再打,张超忙磕头,“求妈妈鞭下超生,接客也行,再打真就死了。”

“接客?”金凤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脸讽刺,“富贵窝里留只大尾巴狼,就凭你三寸不烂之舌,能将我的姑娘全数祸害一遍,这脑筋动得不错啊。”

张超仿若气要提不上来,惨兮兮求饶:“除了打怎么都行,要不你卖了我吧。”

“卖?你这种穷贱骨头谁要?”

看到这里,棠儿心中五味杂陈,张超固然可恶,但弄得这么凄惨,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花无心不惯这种场面,拉了棠儿的手上楼,“以后别惹这种事,你刚才的样子很难看。”

仿若被打了一记闷棍,棠儿羞得无地自容,将手抽回,止步不走了。

花无心不喜欢她那种市井俗气,神色带着失望,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娇美的表象皮囊,站定片刻,转身下楼离开。

棠儿极自卑,无法从脑海中抹除他带着探究又复杂的眼神,感觉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华丽的枕头,绣金花案,里头装的却是麦麸蚕沙。

第42章 醉花间 (17)

北京的天气冷至滴水成冰, 长春宫殿内有夹墙供暖,进宫为德妃贺寿的嫔妃和夫人们正装华服,珠翠满头, 用茶恭维, 气氛十分热闹。

过道内, 贺礼堆积如山, 自鸣钟、玉观音、名人字画、西洋镶金照身大镜、洋锻、哆啰绒、鼻烟壶、玻璃匣、乌木饰人物匣、檀香、扇坠儿、珊瑚树、琥珀珠、白石画、蔷薇露……寿桃、寿面、寿糕、如意、香炉、冰片茶,这些不说, 单洋货便不胜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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