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37)

棠儿向外看,眼前的场景注定此生难忘,两侧尽数简陋低矮的房屋,门口竖立着一遛不堪入目的招牌,‘销魂乡’,‘醉今朝’。

车辕继续转动,一群衣着不整,举止轻佻的女子见了马车立刻涌上来,争先恐后地飞扑在窗口,“爷,我是红姑,整个柳絮巷数我功夫最好。”

“冤家别羞啊!三两,伺候得您舒舒坦坦。”

“相公,挑我,挑我。”

一嬉皮笑脸的男子干脆上前拦停马车,“爷们进院里,一两银子任挑任选。”

棠儿的心已然不可能更凉了,鼻子一痛,眼泪瞬间落下来,颤声道:“我看够了,走吧。”

车夫得到示意,横鞭将前边的人向边上一撇,猛地一抽马背,马车颠得老高飞奔直去,留下污言秽语和谩骂声:“去他娘的!一两银子的生意,当是皇帝选妃呐?”

他的手早就放开了,可棠儿不想离开他的胸膛,这是生命中唯一的机会,她只想贪心地感受这份真实。

时间在紧张的氛围中悄然流逝,马车再一次停到听雨轩门口。

棠儿脑海中一片混乱,仿若整个人浮在半空中,甚至能看见那个自己在颤抖,如那朔风中的一片枯黄残叶,下一刻就会落入污泥或者被风撕成碎片。只在一霎,无数往事涌上心头,透亮的窗纸,墨汁,带着香味的薛涛签,密密麻麻,全是他的名字……

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注定一定会相遇,但却给了她背道而驰的结局。

最后的希望彻底覆灭,棠儿心底一片苍凉,不敢哭出声,泪水涟涟的眼睛直直迎上他冷峻的目光,几乎是恳求的语气:“你吻吻我好不好?”

言至于此,玄昱心下一动,神色极致复杂,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侧脸,闭目印上她柔软的唇。

他的气息笼罩下来,棠儿整个人陡然一僵,身体一阵发冷,尔后又一阵发热,薄如蝉翼的睫毛缓缓垂下。

奢华的厅堂,看不尽的辉煌,一面是弦乐笙歌,另一面却是水深火热。

血红的光照亮棠儿乱发后的面容,她双唇紧珉,额头渗满汗珠,这张原本清秀的脸,完全被疼痛折磨得扭曲变形。

妈妈行事老道,手中的皮鞭呼呼生风,打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红痕,下手虽狠却未使其后背破皮流血。

这一刻,灵魂至深处的软弱占领着棠儿的脑海,仅存的些许倔强荡然无存,唯有阴影下的眼睛闪耀着点点亮光。她满脸鼻血,又痛又怕,真的绝望了,多次生出求饶的心思。

金凤姐坐在一张高兀子上,冷眼瞧着那纤弱的人儿,叹息一声道:“可怜见儿的,是个美人儿,就这么废了真可惜。”

妈妈停了手,连忙接话:“到底是个毫无经验的小丫头,留不住客在所难免。”

“爷瞧上的正是她这股子青涩。”金凤姐起身将帕子往怀中一掖,径直出了门。

精致的家具,多面屏风围着黑漆雕花宽榻,素色帷帐,案上香鼎中青烟袅袅。

意识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棠儿疼得瑟瑟发抖,一张陌生的面孔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吻了你?”男子相貌俊美,语气却毫无温度。

全身的痛楚和恐惧之感令棠儿浑身发栗,极力抑制着就要沸腾的悲,艰难向榻角退缩。

她的柔弱悲凉,痛苦无助,仿若正是一种无形的诱导。男子嘴角露出冷酷的笑,沉重的身体覆上她满背伤痕的身躯,大手伸进衣裳,沿着细腻光洁的肌肤向下,“他肯碰你的唇,你倒不算无用之人。”

“放开我!”棠儿奋力反抗,男子无动于衷,蛮横的举动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炙热的吻瞬间落在她的脖颈上。

棠儿哭得声堵气短,手腕被禁锢无法动弹,后背的伤处火辣灼痛,惊恐和痛楚愈发无尽。

他突然吻上她的唇,带着侵略的舌抵开了贝齿游入其中,紧紧纠缠。

就在棠儿不着片缕,陷入无望的时候,男子发现了她裤子上的大片血渍,双目生憎,一脚将她踹到榻下,败兴吼道:“滚!”

高堂之上,供献的果品堆在盘中,远看似一幅关圣帝君,细看却是两道白眉。这神道叫做白眉神,凡是红楼乐籍供养他为香火,以保万事顺利,生意兴隆。

棠儿神思恍惚,并不认得白眉神,以为供的是财神,应金凤姐的指示双膝跪在拜垫上。

金凤姐恭敬了三柱清香,闭目,掌心合拢,口中念念有词:“求白眉神保佑棠儿人见人爱,锦衣玉食,夜夜无宵,香车宝马,贵宾阗门。”

听得此言,棠儿立时起身欲往外逃,身侧的两个妈妈早有备防,左右一边牢牢扣住肩膀,用力将她按跪回去。

棠儿奋力挣扎,无奈两个妈妈力气太大,情急之下将右侧的妈妈往前一搡。妈妈控制不住重心朝前一个踉跄,霎时,沙盆里的三献五供被打翻,贡品香鼎乱成一片。

“小贱人,你这是找死!”金凤姐简直快气炸了,怒目圆睁,脸上似裂开一道道粉痕,一把揪起棠儿的头发,用力朝她踢去。

另一个妈妈从后面抱住棠儿,紧紧控制住她的手臂,棠儿已是蓬头发乱,双脚腾空一阵乱踢。

金凤姐腹部猛然一痛,大呼道:“小贱人反了天了。”

棠儿将后脑勺用力一磕,身后的妈妈被撞到鼻子痛得惊呼,待手一松,棠儿一回身就薅住她的头发。

四人打成一片,棠儿双唇珉紧,手握成拳,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朝三人还击。

新来的姑娘但凡有点骨气的都闹过,只这回最厉害,金凤姐左眼处挨了一记重拳,痛得大喊:“哎呦!赶紧叫人来,快啊!”

两个妈妈狼狈不堪,脸上皆有抓伤,顾不得腰腿之疼匆匆去寻帮手。

以一对三棠儿没吃大亏,她的手脚又软又抖,慌忙朝大门跑,两个身形魁梧的打手已经挡在了门口。

棠儿早已生出寻死的念头,知道逃不过去,将心一狠,闭目撞向柱子,房梁上的浮灰扬扬落下,人已经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垂鬟分肖髻:少女发式。

倌人:妓的雅称,清倌人既是尚未破身的干净姑娘。

第28章 醉花间 (3)

天色阴得重, 雨渐渐大了,瓦片腾起一层茫茫水雾,雨水顺着瓦槽倾泻而下, 青石地面飞溅起晶莹的水珠。

姑娘们宝髻盘云, 珠光照采, 簇拥在廊下窃窃私语, 有的看热闹,有的嗑瓜子, 全然没有赏雨的心情。

棠儿额头鼓起一个鸡蛋大的乌青,一条粗麻绳横在身前,至两肩绕过将胳膊高高绑在头顶,打了绳结吊在老梨树下。她已然奄奄一息,全身透湿, 衣裳和发紧贴着单薄的身体,毫无血色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双红绣鞋匆匆而来, 只见知忆身穿粉色水泻长裙,青丝松绾,两道弯弯的柳叶眉蹙起,若愁若悲。

小蝶一把拉住知忆, 低声道:“这丫头不肯拜白眉神, 还打了金凤姐和两个妈妈,更是弄翻了沙盘,犯的是大忌。”

“来了这里谁没受过这遭,我们不能看着金凤姐真将她吊死。”

月娥靠在红柱上, 媚眼横波, 手心半摊,里头是一捧瓜子, 吐了瓜子壳道:“金凤姐正在气头上,谁劝都没用。”

知忆跪在金凤姐面前,恳切地说:“金凤姐,求你饶这丫头一回。”

因每月初二初三是没生意的,出了这事金凤姐自然控制不住怒气,冷笑道:“开罪白眉神岂是儿戏?你们谁也别劝,这种倔丫头,死了往乱葬岗一扔作数。”

知忆抬头才发现金凤姐的眼眶乌青淤血,损了相着实狼狈,略怔一怔道:“我知道你路子通天,一条人命算不得解不了的大事,可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孽障太深终损福折寿。纵有千错万错,你也将她折磨够了,她若死在这里,往后园子里免不了阴沉晦气。”

月娥悠哉地磕着瓜子,没好气道:“心中有鬼才怕,我们身明心宽,不信鬼怪报应之说。”

知忆顿时生出一股勇气,起身照她的手一打,瓜子散了满地,“你无非嫉妒她住东厢,她若丢命那叫横死,去了地狱是要做恶鬼的,你住她那屋,真不怕她夜夜回来躺在你身边啊?”

这番话听着就毛骨悚然,月娥面色一变,气咻咻道:“是她自己犯错寻死,你朝我发什么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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