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慕(27)

薛慕沉声道:“正是,报社这边的工作,我已经和王先生做好交接了,不会耽误公事的。”

齐云陡然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些,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他眉宇间带着冷冽之气,令人感到无形的威压。薛慕突然笑了:“齐先生,这是我的私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齐云愣了一下,自嘲一笑道:“薛小姐是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吗?我并不傻,看得透人心。若真是这样,我绝不会再来纠缠。”

薛慕决然道:“齐先生并不了解我,我天性凉薄,只想任教职自食其力过日子,此生不愿与男人有任何瓜葛。”

齐云皱眉问:“为什么?”

薛慕笑了:“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我今天也顾不上许多了,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家母早年陪外祖出使英法,精通三国语言,也是沪上有名的才女。她与家父自幼相识,也算是自由恋爱成亲的。婚后的生活一开始也算甜蜜,家父欣赏家母的美貌才华,家母喜欢家父温柔体贴。只是日子一长,家父渐渐觉得家母仗着才学处处压他一头,家母也觉得家父不学无术不脱纨绔子弟习气,当初的优点都变成了缺陷,争执也就成了常事。后来我出生了,家父嫌我是个女儿,便张罗要纳妾,他与家母之间更无话可说了。”

“我六岁那年姨娘生了弟弟,紧接着家母便得了痨病一直卧床。家父的心思全在弟弟身上,根本不顾我们母女死活。有一次家父突发善心去探视家母,发现她又在床上看洋装书,当即暴怒要把这些书烧光,说家母就是因为读书才变得清高瞧不起丈夫,说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从此之后家父再也没走进家母房门半步。”

薛慕的眼中已是含了泪意:“家母临终前对我说,老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有道理。女人读了书,知道了人情冷暖,便会更忍受不了世间对女人苛责与恶意。但她一点也不后悔教我读书,因为女人读了书,也会了解天地之广,体验更丰富的人生,与之相比个人的小悲喜真的不算什么。”

齐云默默递给她一方手帕,放缓了声音道:“令堂是有见识的女性,这话很有道理。”

薛慕将手帕还给她,自失一笑道:“齐先生,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内心也是残破的,不敢去喜欢一个人,也没有能力去喜欢一个人。家母临终前嘱咐我,一定不要再重复她这样的人生。我现在顺利从务本女学毕业,又在北京找到了工作,总算可以稍微告慰家母了。”

齐云沉默片刻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和令尊一样,如果薛小姐和我在一起……”

薛慕随即打断他的话:“齐先生与学界人士多有往来,应该知道北京女学堂的情形,这世道对女子何等苛刻,我既然选择这条路,当然要心无旁骛走下去。”

齐云再一次沉默了,据他所知,京沪两地女学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教书的先生只能是未婚女子,原因是担心她们成亲后会被家庭子女牵绊,所以最后留下来任教都是些老姑娘。

齐云内心生出一种无力之感。外面细微一点声响。他有些恍惚地转过脸去,原来是下雨了

。他突然开口道:“又下雨了,记得我们初次见面,也是下着同样的雨。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我讨厌这样的雨。”

薛慕亦怔怔向窗外望去,苍茫的暮色渐渐袭来,夹杂着这样风雨,越发令人心绪惆怅。齐云沉声道:“薛小姐,我不喜欢难为别人,也不喜欢难为自己。你有自己的选择,我的人生同样很宝贵。希望薛小姐此后得偿所愿,一切顺遂。”

他起身拿起油布伞递给薛慕:“薛小姐不要多想,外边雨越发大了,我多拿了一把伞,这把就送你了。”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薛慕的心无可抑制地痛起来,手边的咖啡已经凉了,她随口饮尽,许是糖放少了,嘴里都是苦涩的味道。

她忍不住向窗外望去,外面的雨下得像瓢泼一般,偌大的清风池畔游人寥寥,他就那样撑伞站在那里,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周边的雨丝如同千万条绳索抽打着地面,他很快便衣衫尽湿。她本来也想离开,可是不知为何失了力气动弹不得,连移开目光都不能。

隔着玻璃和雨幕,她看不清他的脸色,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她以为他会一直这么站下去,谁知过了许久,他终是走开了。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朦胧的薄暮里。再过了一会儿,夜色完全笼罩下来,天地间便只余下一片苍茫的雨气。

第27章

沪京铁路上海站距离静安寺不远。由英籍工程师西排立设计,站房为高四层的西式楼房。从外看倒是十分雅致气派,谁知一走进站内,嘈杂的人群流水似的扑来,薛慕觉得简直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天气本来就炎热,旅客既然这样多,站内的空气越发闷热难忍。薛慕的舅舅舅妈一起来送行,眼看离火车开车只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推着薛慕连冲带挤来到头等车厢内。

与外面的嘈杂不同,头等车厢内倒是很清静,只是空气依旧酷热难当,徐氏今天出门匆忙,恰好没有带了扇子来,只好拿了一条手绢不住地在胸前拂着,皱眉道:“入秋了天气还是这样热,大姑娘还要在车上熬两天,可真够受的。”

唐致靖身上的长衫已经像水洗过一般,当着女眷亦不便宽衣,只好笑笑道:“这已经很好了,看来今天头等车厢客人很少,外甥女一个人可以住下这间房了。”

这话又勾起了徐氏的心事,她忍不住叮嘱道:“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要格外注意安全。”

薛慕笑着接下去:“要尽量待在车厢里不要出去走动,看好自己的行李,不要和陌生人搭讪,到北京后直接去学校报道,不要在街上乱逛。舅妈,这些话你已经嘱咐过好几遍了。我一定会牢牢记住的。”

饶是徐氏愁肠百结,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笑了:“你少在这里贫嘴。记着到了北京一定给家里去信。”

唐致靖夫妇又嘱咐了几句,依依不舍地下车回去了。薛慕嫌车内太憋闷,忍不住打开车窗,一阵热浪迎面扑来,越发令人觉得烦躁。

天色已经慢慢黑下来,送客的人渐渐都走了,在几十丈的站台上,便只剩下七八名兵警疏散地站着。铁路上的公务人员手提了马灯,用不整齐的步子走着,站台上的干沙子悉悉作响,更增加了环境的寂寥。

正百无聊赖间,薛慕突然发现车窗外有人向她招手,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张清远赶来送行了。

这个时候遇见密友,薛慕感到非常欣慰,她听到车厢外茶房将张清远拦住道:“这位小姐若是来送客的,还是请回吧,火车马上要开了。”

薛慕忙推开车厢门恳求道:“还请阁下通融一下吧,聊几分钟她就下去。”

茶房知道头等车厢的人非富即贵,却是得罪不得,犹豫片刻只得道:“那小姐们得快点,火车十分钟后就要开了。”

张清远忙点头答应了,提着一个大蒲包上车交给薛慕道:“京沪车我探亲坐过一次,途中实在无聊,饭菜也不好吃,我顺便带了一点水果来,你无聊时可以打发时间。”

薛慕笑着接过来道谢:“这可真是礼轻情意重了。”

张清远犹豫了片刻问:“你和齐先生之间,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薛慕的神色黯淡下来,半响方道:“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张清远见她伤感,忙转移话题道:“外子年底会到北京出差,我会一起跟着去,到时我们见面再好好聊。”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茶房便过来催促了。张清远只好下了车。随着一声汽笛鸣响,火车缓缓开动。张清远跟着火车急走了几步,提高了声音道:“修文在外一切保重,记得勤来信。”

火车开始加速,张清远却还是站在站台上和自己挥手,薛慕凭了窗子,眼看与她越离越远,直到她的人影越来越模糊不清,才慢慢坐下来。薛慕心中原本满是离情愁绪,有了张清远的周旋,倒也解去了不少烦闷。

火车开得越来越快,转眼便出了车站,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薛慕的心中却隐约带了一丝憧憬,北京是首善之区,人才济济、文教彬彬,是她一直向往的城市,她害怕孤寂,可是更贪恋这新鲜的、不可预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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