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微风沉醉的春天(123)
青橙道:“外头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织出几匹上等缎子,扔了太可惜,做成绢花也算物尽其用。”宫女打了温水,青橙洗净手,伺候皇帝换下龙袍,着一身家常的墨蓝葛纱袍。
两人歪在软榻闲话,皇帝已是睡眼朦胧,没来由的说了一句,道:“过些日子朕要徒步至圜丘祭天。”青橙柔声道:“上京每年都缺雨,仔细算算,已经数十天未下雨了。”她顿了顿,往他怀里挤了个舒服的姿势,道:“大约什么时候?”
皇帝却已眯了眼,嘴里含糊道:“这天真热。”说罢,再也没了声响。青橙支起身子,小心拧开他脖颈下的龙纹纽扣,又蹑手蹑脚的起身,开柜拿了缂丝花鸟牙柄刻丝团扇,高高的倚着枕头,半坐在他身侧,替他摇扇。窗外春深明媚,葱翠的花枝拂摇细碎,偶尔有鸟雀儿飞过,唧唧喳喳的欢叫。宫人们远远的跑开了,空气像是停顿了,凝结在一瞬。
屋里太静了,吴书来不敢叫起,只得候在廊下来回踱步。皇帝到底是有自觉,差不多时辰便醒了。仰脸见青橙半倚半坐,歪在床梁上打盹,手中持着团扇搁在肚子上,不由会心微笑。他悄无声息的起身,小心翼翼的取了靠枕,扶着她躺下。
青橙受了惊,猛然睁开眼,皇帝的脸近在咫尺,还未开口说话,皇帝先道:“睡吧,只是别睡得太晚,免得头疼。”又抚开她颊上的碎发,道:“朕去了。”青橙慵懒的嗯了一声,看着墨蓝的身影隐入门帘后不见了,方阖眼酣睡。
一觉起身已是傍晚时分,青橙命教引嬷嬷抱着永璋,尔绮抱着狮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御花园闲散。狮子不似往日那般活泼好动,耷拉着脑袋歪在假石上晒夕阳,任由青橙如何逗弄,他都只是淡淡瞄一眼,又接着闭目养神。
青橙喊了伺候的太监,问:“怎么回事?不会生病了吧?”
太监垂首弓腰,道:“启禀主子,狮子并未生病,只是...只是...”青橙着急,喝道:“只是什么?”太监忸怩道:“春日渐暖,狮子...是...思春了。”此话一出,连着青橙也笑了一声,道:“既如此,便让上驷院养狗处挑几只血统纯正、模样儿好的母狗来。”太监应了是,青橙将狮子抱回怀里,笑道:“给你多配两个媳妇,你喜欢哪只就留哪只。”
上驷院养狗处特意挑拣了大半日,方寻出四只貌美的母狗,两只纯白,两只纯黄。狮子倒是痴情的畜生,黏住一只瞳孔发蓝的白狗,左右不离。那白狗甚是高傲,待狮子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就算狮子叼了最好的骨头送去给她,她都要犹豫半天才吃。青橙想着保不准那白狗还要生崽崽,便干脆叫人在树林子里头搭了小木棚,备着往后要用。
皇帝在前殿议政,宛儿无事,便在下房里打绦子消磨时日。有脸生的小太监鬼头鬼脑的在廊下敲门,宛儿搁下活计,开了门问:“你是谁?”小太监从袖口里拿出一只荷包递与她,宛儿认得,那是善柔的活计。她心下明了,问:“可是皇后主子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低着头道:“你跟着我走。”
宛儿道了声:“有劳。”便随在他身后穿墙走巷,一径往御花园去,岂知越走越深,花木丛生,叫人难辨方向。到了一处假石旁,小太监顿住步子,道:“姑娘在此等一等。”宛儿想问句什么,小太监却已转过假山不见了。过了半柱香时辰,依然无人过来。宛儿无趣,拿着小太监给的荷包在手中把玩,放在鼻尖闻一闻,亦有馥郁的花香。
正要将荷包系在腰间,突然听见一声犬吠,不等她回神,便有一团黑影扑身而来,她本能的伸手去挡,手上被利爪刮出三条血印子,像被炭火炙烤似的,火辣辣的发疼。后面遥遥传来青橙的声音,狮子还是不管不顾,往宛儿腰间扑去,扯下她的荷包,在地上胡乱撕扯。
宛儿吓得尖声大叫,她跌倒在地,拾起手边的石子便往狮子头上狠狠砸去。狮子一声闷哼,疼得直打转转,头上鲜血直流。她还想再扔,却听一声呵斥,道:“住手!”宛儿回头一看,是挺着大肚的纯妃娘娘,忙爬起身,忍痛跪地道:“纯主子万福。”
两个小太监忙上前将狮子抱起,退至旁侧包扎伤口。
青橙亦知道狮子刚才是发了疯,却不知是为何,便问:“怎么回事?”宛儿料想那只狗是皇帝送与纯主子的玩物,忙回道:“奴婢刚才路过这儿,那只狗不由分说的扑过来,奴婢害怕,才一时失手打了它,请纯主子恕罪。”
尔绮几步上前,一巴掌甩在宛儿脸颊,青橙道:“尔绮,你做什么?”尔绮道:“这奴婢可真够狠心的,打得狮子头破血流,要不是主子及时赶到,只怕她还要下手。”青橙板起脸,道:“是狮子先发了疯,怎么怪旁人!”又亲自扶了宛儿一把,道:“你没事吧?”
宛儿无依无靠,哪里敢逞强,只得强忍着眼泪,道:“奴婢无碍,谢纯主子关心。”青橙认出她,问:“你不在养心殿当差,跑御花园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宛儿越发觉得事有蹊跷,撒谎道:“奴婢有个姐妹在御花园做事,过来叙叙话。”
青橙担心狮子,点了点头,不再过问,扶着海安回宫宣兽医。
宛儿看着被扯得稀烂的荷包,里面放了五颜六色的诸多花瓣,她不懂香,但也知道有些味道能让猫狗发情。她用帕子将破烂的荷包与花瓣儿包裹了,收在袖袋中。往回走时,才知脚踝也崴伤了。她一瘸一拐的往养心殿小跑,一面担心皇帝该回西暖阁了,一面又思虑适才发生的事,实在诡异得很。暮色降临,回到养心门远远一瞧,见西暖阁外黑黢黢的,知道皇帝还未回宫,胸口上一松,才惊觉脚上也疼,手上也疼,脸上也疼,不由得眼角发涩,喉鼻发酸,全身发软无力,顺着宫墙滑坐在地,再也忍不住埋臂嘤嘤而泣。
不知哭了多久,从夜色里忽然传来淳厚温润的声音,问:“你为什么哭?”
宛儿泪眼婆娑的抬起头,他高高而立,脚边笼着两盏明黄宫灯,皇袍上金丝绣的九爪龙身耀眼灼目。她惊慌失措,伏地而跪,颤抖道:“奴婢该死,惊扰了圣驾!”皇帝眄视着她,问:“怎么不回答朕的话。”宛儿怔了怔,心思百转千回,可是不能、也不知如何说。
吴书来道:“万岁爷问话,还不速速...”
皇帝摆手,道:“她不愿意说,就算了。”又道:“别跪了,起来吧。”宛儿谢了恩,欲要起身,哪知脚踝猛然一痛,如针扎似的叫她没得防备就往面前扑去,幸而吴书来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摔倒。皇帝唇边溢出一抹冷笑,这种伎俩他见惯了,蓦地生了厌烦之意。
宛儿亦觉惶然,知道皇帝恐要误会,奉茶之时便将错就错,故意露出自己手上的伤痕,又向吴书来告假,托词说自己的脚受了伤。皇帝不动声色,她也暗自僵持。过了两三日,皇帝夜宿长春宫,晨起时皇后伺候梳发辫,柔声问:“宛儿是不是服侍得不好?”
皇帝往镜中冲她一笑,道:“皇后何出此言?”
皇后微红了脸,道:“臣妾先前以为皇上喜欢她,才命她到奉茶司当差。可是…”闺阁房事,并不好摆到明面上。皇帝越发笃定那晚魏宛儿所做所为是皇后指使,遂道:“皇后想什么,朕都明白。但是皇后,你错在不该揣摩圣意。”
他说得轻轻巧巧,甚至还带着笑容。皇后却已唬得栗栗危惧,肉颤心惊,手里的牛角八宝梳咣当落地,提心吊胆道:“臣妾知罪。”皇帝叹了口气,道:“你是朕的嫡妻,大清国母,原不该如此怕朕。”又道:“罢了,朕也不想旁人瞧你的笑话,魏宛儿的事朕会看着办。”顿了顿,道:“时候不早了,梳头吧。”
皇后满腔酸楚,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浅浅应了声是。
上京大旱,钦天监上奏在乾清宫设坛祈祷。皇帝准奏,决意长跪三日三夜,再徒步往天坛祈雨。尔绮在青橙面前禀道:“晚膳备了胭脂鹅脯、鸭条溜海参、红油素肚丝、清汤龙须菜…”话还没完,青橙却道:“乾清宫设坛祈福,皇上清心寡欲,不吃盐酱,更别说荤腥。你早早预备两笼豆腐包子,再去摘两筐新鲜的玫瑰花儿,煮两碗清露湃在井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