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微风沉醉的春天(11)
新来的宫婢尔绮笑道:“小主才晋了贵人,内务府的人哪敢亏待。”又朝青橙道:“小主,养心殿传了话,说皇上亥时过来,让奴婢们早先伺候您沐浴穿戴。”
青橙应了一声,尔绮往外头打了暗号,一时便有人端了浴盆,提着热水、巾栉等物进来。若是以前,事事倚仗海安一人,烧水宫人也都是懒懒散散的,非得费上大半天不可。
青橙还未习惯那么多人在跟前伺候,遂命旁人皆退下,只留着海安。她恍恍惚惚的倚在高木浴盆里,水面飘着厚厚一层玫瑰花瓣,雾气腾腾,她看得眼花,仿若身处梦境。明明昨天还是无人问津的小常在,不过想听一场雨,就遭遇如此变故,使得人人趋之若鹜。
或许所有人看来都是喜事,可在她心里,却是一场扰乱心神的“变故”。在潜邸时,曾死过四个格格,都是受过恩宠的,却没有一个好下场,除了生下皇长子的哲妃有被追封,其她人只怕葬在哪里,皇帝都不知道。先行皇帝驾崩,潜邸的所有嫔妾随太子进宫,皇帝登基后,三宫六院,她偏安于一隅,隐隐约约也听过许多传闻,无非是谁又得了宠,谁又死了。
若说喜悦,惶恐更多。
海安一面往浴盆中添滚水,一面问:“小主想穿哪件衣衫?”
青橙眯着眼,道:“素日穿的那些就好。”
海安往外头提了桶热水进屋,道:“那怎么行,您平素穿的多是半旧不新,奴婢思量着,上月新裁的秋装倒是不错,只是颜色素净了些。”
青橙道:“就那件吧。”正是说话间,忽听外头有人慌慌张张道:“小主,皇上来了,圣驾已经到了院门口。”
青橙受了惊,坐得紧绷,问:“不是说亥时才来么?”
尔绮道:“奴婢也不知道…”还未完,就听她高呼道:“皇上万福。”
皇帝的声音醇厚而温和,并未因青橙没去接驾而生气,问:“你主子呢?”
尔绮结巴道:“主子…还…还在沐浴。”又急急忙忙求饶,道:“皇上恕罪,养心殿传话说皇上亥时才来,所以小主还…”
皇帝的话简而短,道:“无碍。”他径直往外屋的方凳上坐了,见跪了一屋子的人,便道:“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答:“是。”
第18章 春光
青橙不敢让皇帝久等,唤了尔绮等人进屋伺候,穿好衣衫,连胭脂也来不及抹,散着湿漉漉的青丝就扑了出去。皇帝穿着宝蓝宁绸龙袍,发辫梳得乌亮,威武俊逸,见她来了,竟先起了身。她面如莹玉,削肩细腰,两颊被热气熏得通红,一屈膝,黑绸般的头发就顺势遮了半脸。
弘历轻轻一笑,伸手将她扶起,道:“你不用朱钗首饰,也很好看。”
海安领着宫人将里屋的沐盆、屏风等撤去,她们来来往往的,不敢发出半丝多余的声响。青橙慌得不知所措,眼神所到之处,无非是缀着金丝的龙袍袖角,她微不可闻道:“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皇帝捏住她的下巴,触手光润滑腻,稍稍的擎起她的脸,见她仍旧不敢看自己,不由得笑道:“朕还没做什么呢,你就怕成这样。”
青橙满脸涨得绯红,心慌意乱道:“臣妾不敢。”
皇帝将湿发捋至她的耳后,温润的指尖轻抚她的脸庞,像是一件极为珍奇金贵的物件般,细细的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宫人们悄声屏退,屋里只剩下两人。
青橙的脑中空无一物,她的头发还没干,水珠子顺着脖颈流到衣里,黏稠难忍。
她本能的想要推开他,可又不敢,双手落在他胸前衣襟上,紧紧的攒着。他的唇滚烫如火烧,似要将她燃烧殆尽。半响,他才松开她,将她引入里屋,面色淡淡道:“宽衣吧。”
她犹自发愣,皇帝似有不悦,道:“难不成让朕自己动手?”
青橙恍然回神,应了一声,便缓缓解开颈下绣花扣子。
皇帝无声而笑,道:“做什么?是让你给朕宽衣!”青橙越发窘了,连忙将自己的衣扣拧好,倾身上前伺候。龙袍上用的锦扣都用金丝镌了团龙,精细的纹路硌在指尖,令人微微颤栗。
皇帝低头看着她,瓷白的脸颊上胭脂洗净,耳侧垂着满肩发丝,发丝上沾着水珠子,摇摇欲坠,在烛光下溢着光辉。他道:“你早就是朕的,朕竟不知道,你是不是一直躲着朕了?”
青橙一听,惊慌失措,连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周围静悄悄的,屋里只点了两盏臂粗的红烛,灯花时闪时灭,将暗影荡荡悠悠的映在两人脸上。他道:“真的不敢?”
青橙垂脸望着地上,思绪纷杂交错,轻声重复道:“臣妾不敢。”
皇帝笑了笑,道:“朕料你也不敢。”
他以为,后宫女子,没有人不期盼他的恩宠。
弘历亲手将她扶起,情不自禁将她揽在怀中,温香软玉,双臂环紧。她不敢动,只得软软的倚在他身上。秋夜寒凉,他的怀里暖暖的,竟使她觉得一丝安逸,仿佛他就是自己的倚仗,可以免她寂寞,免她苦楚,往后再也无人敢欺凌她,她也不再无枝可依。
夜色渐深,窗外偶有秋风萧瑟,流窜似的刮过廊檐屋角,呜呼作响。烛灯昏暗,帷幕层层,掩住了满室的春光旖旎。
第19章 苏贵人
皇后陪着太后摸了半日的骨牌,掌灯时分方回寝宫。才洗脸净了手,善柔就领着王进保入西殿说话。皇后靠着水绿宝相花纹大迎枕,手中端着解渴茶,一口没喝,就顺手搁在炕几上。
她问:“翊坤宫拾掇得如何了?”
王进保毕恭毕敬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回道:“已经拾掇完了,明儿便可让苏贵人搬进去。”
善柔跪坐在踏板上,不轻不重的伺候皇后锤着腿,她小心偷觎着皇后脸色,皇后面色平静,道:“翊坤宫是先朝年贵妃住的寝殿,临着乾清宫,属西宫第二。苏贵人毕竟品阶不高,若独占一宫,实在不合规矩。”
善柔帮腔道:“你是御前伺候的人,主子想到的,你要办好。主子一时没想到的,你该提醒着才是。”天也不热,王进保额上却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也不敢擦,只得任由着流了满脸,沁入眉眼中,很是咸胀发酸。
他道:“皇上口谕,奴才不敢违命。”
皇后指尖戴着玳瑁金錾花护甲,与炕几重重一扣,骇得王进保心头肉一抖,越发大气不敢出,额头点地,半声不吭。过了片刻,皇后语气平常道:“既是皇上的意思,你依着办就是。”
王进保心头一松,忙恭谨应道:“是。”
见皇后不再说话,正欲起身告退,却听皇后又道:“正殿是一宫之主殿,苏贵人的位阶还低了些,又是汉人。”稍顿,也不看王进保,只盯着炕几上的景德镇青花斗彩纹茶盏,淡淡道:“皇上跟前如何说,你当清楚。”
王进保早知道不好,皇后明面上没说,暗里的话也不会说,全凭他自己琢磨。从长春宫出来,王进保连腰都来不及直,就去与吴书来商量,两人是从小结的兄弟,相互扶持,才有今日地位。
吴书来想了又想,道:“后宫里的女子,上不上脸,全凭主子恩宠。如今苏贵人正在主子的新鲜上头,咱们别硬碰硬。皇后那儿你我得顾着,可不比寻常。我瞧着翊坤宫东配殿的庆云斋颇为宽敞,苏贵人住也尽够了。主子跟前,你就说正殿有一处房梁要修葺,再瞧着主子脸色行事。”
王进保听吴书来如此一论,拍着大腿奉承道:“哥哥思虑周全,老弟佩服。”他进西暖阁禀明皇帝,皇帝正在进晚酒点心,听他说完,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只“嗯”了一声,便算是知道了。
王进保悄声退下,抹了额上的汗,总算舒了口气,哼着京曲子往下房去。
皇帝翻了青橙的绿头签,不等敬事房去通传,又宣她到养心殿伺候笔墨。
青橙自入宫,除去节庆宴席,几乎不曾在宫里走动。她原不得宠,吃穿用戴时常被奴才克扣,每季领的衣裳布匹也是旁人挑拣后剩下的,朱钗首饰更是简陋寒酸。海安、尔绮往柜中仔仔细细搜罗一遍,也寻不出几样东西能去面圣,很是着急。
青橙倒很平和若定,趁着她们忙乎,自个梳了小两把头发髻,去院子里绞了数支重瓣堆簇的秋海棠簪着,穿了件八成新的青绿苏绸宫装,往屋中一站,道:“不必折腾了,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