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纪事(8)
人人都夸新皇帝不仅有经世之才,更是宅心仁厚。
新朝定了国号、年号,明年,就是大昭嘉平元年了。
所有人都忘了那个风华正茂之时枯萎而去的李晋远了,除了钱双云和张简仪。
钱双云搬了地方,张简仪由于身份特殊被拨去和她同住。
钱双云已经显怀了,行动也有些不便,都是张简仪在身边照顾她。
这天太医又来给钱双云看脉。
“这新皇帝是挺有良心的,还能记得派太医常来看看。好像这位太医还是给前朝皇帝看过病的,医术好得很。”钱双云说完,偷偷地拿眼瞄张简仪。见她没有什么表情,又悠悠地说,“你的好日子估摸着快到了。”张简仪只回她一个惨淡的笑容。
太医走之前,又开了些安胎药。
夜里,天气有些闷热,张简仪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也不知到了几点,周围没一点声音。突然她听见钱双云那边有动静。她以为是钱双云也睡不着,便披上衣服走过去想看看她。却看到钱双云捂着肚子,满头大汗,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嘴里含糊着□□,身下一片潮红。
张简仪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场噩梦,这次的噩梦持续的更久,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钱双云小产了。看脉的太医的侄女是李雍的一位嫔妃,本来挺受宠的,钱双云入宫后就渐渐没那么得宠了,钱双云又嘴不饶人,两人好像有些过节。太医招供,是为了给侄女出一口气。新皇帝念其给三朝帝王都瞧过病,处死了太医和他的侄女,留了全尸,他的家人并未受到牵连。
身体好了一些的钱双云面色苍白地摸着自己的肚子,面上笑着,“没了也好,省得以后担惊受怕。”出门端药回来的张简仪分明看到刚才她拿手帕抹了抹眼角。可她什么也没说。
她以为自己余下的时光就会这样悄然过去,可那一天还是来了,赵合来了。
十二月,建广七年的最后一个月。
早上下了雪,张简仪正在院子里扫雪,就听到有人来了,她手一颤,却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赵合自己一个人来的,一副平常人家打扮。张简仪看到视野中出现了深蓝色衣摆,她没抬头,那人却握住她冰冷的手,温柔地说,“我来了。”
张简仪跪下,不看他,“参见陛下。”
赵合叹息一声,扶她起身,“你在怪我来的太晚?我也是有苦衷的啊...”
张简仪冷笑,“什么苦衷?被人逼上皇位很痛苦吧?”
赵合皱眉,“你说的什么话?”
她深呼吸,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才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痛苦。
“你我五岁起相识,我或许不了解政事,但我了解你。”
赵合挑眉,听她继续说。
“让我说说我都了解你什么吧。”张简仪竟笑出了声。赵合看她的样子有些奇怪,心底不悦,但没有打断她。
张简仪扔下手中的笤帚,自顾自地坐下,她依旧笑着。
“他和我说过,说我兄长是枉死。”
赵合也在她对面坐下,急忙出声说,“你还念着他所以才不肯跟我?他对你用心不纯...”
“是,我知道。”张简仪的目光越过他,仿佛在看向遥远的地方。
“在我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时,我就知道了他的目的。我兄长、我爹,是跟随皇帝的,虽然有流言说他们有野心,但他们一直没做什么出格之事,更别提是举兵造反。而他当时在一众证据面前无法给我家人开脱,最后是太后下的旨。”
“他想知道真相,但我家人死的死散的散,他只能来找我一个弱女子,他抱着微薄的希望,来接近我。可惜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张简仪嘲笑似的说。
赵合此刻紧抿双唇不语。
“我真想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那样我也许就会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我不想知道我兄长出征队伍的副将原来是你的下属。
我不想知道是那个忠心耿耿的副将联合几人要推举我兄长做皇帝。
那几人包括副将都死了,可他们的家人没受到太大牵连,只是统统贬为庶人。”
赵合张嘴,未等他出声,张简仪便接着说。
“你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我枕边之人可是万人之上的天子。
他不是没怀疑过你,但他不信。你跟着他那么久,立下赫赫战功,而且你我两家有姻亲关系,他觉得你不可能自折臂膀。我也不信。我不信是那个和我有过三年之约的人亲手把我们家送进了地狱。我不信我在辗转痛苦之时心心念念的人居然是我噩梦的始作俑者。”
“那时我几乎放弃了等你,我只想要自由,如果我遇到的不是李晋远,而是别人的话,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了吧。”
“可是你又出现了,你来动摇了我。我对你说我信你,何尝不是对自己说呢。可那时我还不知道你的目的,仍不敢相信你的野心那么大。”
“现在想来,你是打探到了李晋远看上了我才故意出现的吧。你知道我的性格,故意说些话激我,然后我肯定就赌气地委身于李晋远。”
“你收买太医,威胁他不听话就杀害他全家。他在你的指使下给李晋远胡乱开药。李晋远死后我询问过别的太医他的症状,李晋远明明是脾胃虚弱之症。我不知那太医开的什么药,但他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后来你送我龟苓膏,那是脾胃虚弱之人禁食之物。你早就知道他常来我房里,却佯装不知。那香料有麝香,确实有防止受孕的功效,但你还加了点别的东西吧。”
“不过,那香料,我就用了一次。”
“你也早预料到我可能会与他生情,可能不再用香料,所以你不再选择这么拖死他,而是劝他亲征,在路上下手。他身子弱,落水后那个太医再给胡乱吃点药,自然就死了。”
“他至死都以为你是他忠心的将军,却没想到你其实早就和太后勾结。当然,你利用完太后就把她除掉了,为了不让别人怀疑你,你连着同你感情不好的父亲一起除了。”
“你装作为李晋远效忠,暗中又与太后来往,最后朝中都是你的同党。后来的小皇帝孤立无援,你就算不用什么计谋他也会禅位于你。”
“就连钱双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你授意太医做的吧。你怕她生下儿子,朝中李晋远的追随者会死灰复燃。”
赵合一脸悲悯地看着她的脸,“你不应该...”
“你说过,我不应该聪明,知道什么也不应该说,可我现在都说了。啊,虽然后半部分是我这几日闲来无聊胡乱做的猜测,但要是说中了,还请您治我失言犯上之罪。”
赵合叹气,“你们家...我本不想的。可你们家越做越大...就算我不想,我的同僚们也不会答应...”
张简仪摇头,“他说过,一个君王,善良就是最大的错。你很适合做君王。”
“你没错,当然你也不会认为你错了,错的是我,我应该糊里糊涂才对。现在,我只有两个请求。一是让我出宫,二是善待故人。如果你还念及一点旧情,请成全。”
张简仪说完,发现自己意外的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个毫不关己的故事。
赵合张张嘴,他有许多话堵在胸口,让他觉得闷的难受,但他终是只说了一个字,“好。”
张简仪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抬头看着天空,“从小到大,我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我说,若有一日,你找到我害怕的东西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也想知道。现在,你找到了。我最怕留在这里。”她忽然觉得眼角一点冰凉,她想,是今早被天空遗忘的雪花吧,怎么现在才落下。
赵合走了,缓慢地踏过还没扫干净的雪上。张简仪没有看他一眼,却在他走后看着他的脚印愣愣出神。
过了几日,放一部分旧朝宫女出宫的旨意果然下来了,上面有张简仪的名字。
张简仪收拾行李,与钱双云道别。钱双云泪眼婆娑,握着她的手不肯松。
“他不是你的青梅竹马吗?为什么这么无情?”
张简仪回握她,“这是他对我最有情的一次。”
她随着一群人垂头快步走出重重宫闱,不曾回头一次。
出了宫门,大家各自道别。
她握紧手上的玉环,似乎还有那日他赠予她时留下的温度,只是再无人和她讲无眉夫人的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