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酒量向来不佳,喝得急了,脸上晕起一层薄红,把师斓紧紧拥着,冰凉的手探入他指间,十指交握。师斓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叶疏白把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带着酒气的吻,如此亲昵又如此绝望,像一片落地就化开的雪。
“阿斓不怕,我在。”
十年沉浮,世事数改,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俱在今日亡。
【尾声】
疼痛逐渐消散,师斓还是躺着没动。抱着他的那个人,气息已微弱得几不可闻。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是他将亲信全部支开,最终却给了她孤注一掷的机会。
他一生没有赢过叶疏白一次。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他茫然地站起身,天下之大,竟不知道该去哪里。
叶疏白靠着墙,声音轻得像一吹就散,语调还是带着宽和的笑意,“陛下,往前走。”
“……别回头。”
他推开厚重宫门,门外天青云重。禁锢他半生的囚笼骤然打开,他第一次窥见笼外浩渺天空。
他独自一人走下漫长宫阶,偌大深庭中空无一人。沾了水的外袍异常沉重,他这才觉得冷,发现这雨季真是漫长,如一生那般漫长。他昨日里看到的那些芍药还全都在,可当时在他身边压着他衣角轻笑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只有檐角铜铃声还与那时的一样,让他想起那个意识昏沉的昼夜,证明那个人的存在不是他的一场幻觉。
他登上城楼。
重重宫阙之外,倾盆大雨中静默地立着他忠诚的铁骑。深黑的铁甲之下,他看不见那些年轻的面容,只看见顺着他们头盔边缘滴落的雨水。
他本来打算跟叶疏白把兴康年间的旧账清算,也骗她一回,然后就这样扯平了,什么结党什么营私一概不知,也带着她来看看新君的力量,让她知道前路艰险不必再一力承担,不必再以身犯险。朝中的跳梁小丑不算什么,他现在也有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了。
人算不如天算。他从来都不如叶疏白狠,他早该知道。
见到他出现,湛桥纵马上前,高声喊着什么。他听不见湛桥的声音,只看见宫城外的将士们下马跪伏,山呼万岁。
他赢了。
这场自十年前便开始谋篇布局的对弈,他是唯一胜者。前朝遗毒,一朝尽除。
他曾千百次设想过今日,该是何等痛快,何等解脱。但此刻却半点也没有夙愿得偿的愉悦。
雷鸣般的呼喊中,他好像又听见了一个温和的声音。那个人曾教他为君之道、四书六艺,她是那么强大,那么无坚不摧、无所不知,却独独不曾告诉他,原来有一天他真的站在这里时,会是如此孤独。
天地浩大,山河远阔,他终于将梦寐以求的一切握在了掌中。他知道他至此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一言可定无数人生死沉浮,可独有一个人不再是他的臣民,雨中也再等不来那一折素白纸伞。
孤家寡人。为君称王者早有自知。
师斓擦去脸上的雨水,像个孩子一般眨了眨眼,想跟那人撒个娇:“下雨了,你怎么还不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结局其实是早就写好了的,但前两章发了以后,总觉得还差点什么,改了好几遍都不满意,今天借着酒劲终于一口气写下来了,很痛快。
本来只是想写文案上那个场景,越写越往BE的深渊滑,难受死我了。大过年的我对不起大家,接下来肯定搞HE!正经HE!不甜我是狗!!!
第4章 【番外】将离
【番外】将离
早朝散后,众臣向高高在上的帝王行礼,依次退去。
门下侍中王易落在最后。他走出大殿门口,眯起眼睛看向深红宫墙上一方碧空。
昨日傍晚下了大雨,天色洗得澄澈,明亮不染纤尘。今年雨季漫长,已好久没见这样晴好的天,一时竟有些刺眼。
他年事已高,腿脚不便,长长的宫阶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折磨,每次上下都很吃力。今上体恤他年老,为示恩宠,总会叫身边得力的侍从送他出宫。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笑叹了一声:“这是最后一次劳烦了。”
来人扶起他的手,“不劳烦。”
这声音十分熟悉,一刻之前,他刚刚目睹了眼前这位是如何恩威并施、把一个久经宦海浮沉的二品大员吓得涕泗横流的。
年轻的君主亲政不过短短几年,早已习得一身难测的天威,王易迎上那双幽深凤眼,大惊失色,“怎么能让陛下……”
皇帝对紧跟的常恒使了个眼色,令他不许再跟来。回头一看王易神色紧张,他笑着将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嘘——朕同你走走。”
陛下要走走,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去。
满头霜华的老臣看向他的君王,接了为官五十年来最后一道圣旨:“臣,遵旨。”
“何时启程?”走到宫阶最后一级,皇帝终于松了手。
“回陛下,还未定呢。臣在都城里住得太久啦,杂物太多,家眷甚众,收拾起来,得费好些功夫。”
皇帝负手走在他身侧,步子压得缓慢,只比他稍前半步,“倘若朕没记错,爱卿在朝中任职,而今恰好是五十年了。”
王易顿住步子,细细算了算,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陛下圣明,确是五十年。……呵,臣自己都不记得了。”
若论资历,自新帝登基、庆元新政之初,当时位列朝中的一班大臣,没有一个能与三朝元老王易相提并论的。作为明哲保身的中立派,一路高升至三相之一的门下侍中,不论如何改朝换代,始终屹立不倒,这份为官的智慧圆融,远非常人所能及——伴君如伴虎,庆元初年权倾朝野的三位重臣,中书令叶疏白谋逆事败,畏罪身死,中书令之职至今空悬;左仆射赵鸿长跪进谏广纳后宫事宜,触怒圣颜,外迁益州。作为仅存的硕果,王易的仕途平顺得可为满朝之典范。前日乞骸骨的折子一上,他亲手给自己漫长的宦海生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半朝座师,功成身退。倘若要天下士子选一个人作为榜样,王易应当是很多人艳羡的对象。
可是有的人,生来一身反骨,坦途在前,偏偏不走。荆棘丛生的畏途巉岩,刺得一身鲜血淋漓,还是死不悔改。
年轻的帝王抬起头,深潭般的瞳孔中倒映出舒卷云色。
王易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勤政殿外,芍药开得正好,那纯粹的红,如此艳烈,灼烧人眼。
自四年前叶党谋逆之事东窗事发,每逢梅雨季节,陛下就肉眼可见的不痛快,阖宫上下、朝堂内外都如履薄冰。长伴君王身侧,揣测圣心的能力是必须的,今日出梅,瞧着陛下神色,似乎心情还不坏。老臣笑道:“臣斗胆,想向陛下讨个恩典。”
皇帝勾了勾唇角,目光仍是一贯的没有温度,落在他身上,连这晴暖的阳光都褪色了几分,“爱卿为我敬国呕心沥血几十年,什么恩典配不上?但说无妨。”
“臣想向陛下讨一支芍药。”
“这有什么?别说一支,一圃也当得。”皇帝并不掩饰他的疑惑,“只是在这之前,朕想知道爱卿何出此举。”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温煦笑意,“臣曾任山南太守十年,山南算是臣的第二个家乡。陛下有所不知,在山南有一个习俗,以芍药赠予即将远行之人。”
“芍药可以寄托离思?这倒确实不曾听闻。”
“因为在山南,芍药有个别名,叫作‘将离’。”
“‘将离’……是哪两个字?”
王易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急切的神情,他大概不知道这个无心提及的雅称,在他的陛下心中掀起何等滔天的巨浪。
他如实答道:“将要之‘将’,别离之‘离’。”
已是深夜,殿门前的侍立宫人仍整整齐齐站着,连头都不敢抬。殿门半掩,繁复的花纹里漏出星点光亮。
常恒提着琉璃宫灯拾级而上,给为首的一个眼神,示意他们退下。他衣角沾了些露水,顾不得御前失仪,轻轻推开门,向着那道孤独人影深深一揖,“陛下。”
影影绰绰的烛火映照满殿金碧辉煌,极致的繁华加身,却衬得那人背影愈发单薄孤冷。常恒来时接到消息,说他自傍晚处理完政务便一直在这里站着,连衣摆上的褶皱都不曾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