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O]笼中雀+番外(4)

天地俱寂,宫里这四四方方的逼仄天空,竟然也给他一种辽阔的错觉。

他后来知道那确实是错觉。

潮湿的冷淹没了他的口鼻,在被溺毙之前,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抹白色。

对岸走来一个人,和那些一贯畏手畏脚的侍从不同,步子慢而稳,风吹起一片衣角,连弧度都比旁人从容。

那人撑一折四十八骨素白纸伞,像一片自天上落下的云,不染纤尘。云在他面前停住了,沾了雨水的伞面微倾,露出一双温柔含笑的眼睛。

她微躬身牵起他的手,对于一个自幼孤身一人的孩子来说,那掌心是久违的温暖而宽厚。

一枝开得正好的芍药被她细心别在他的衣襟上,“小殿下,别怕,臣来接你了。”

雨季骤然放晴。

她自称拒青,从不曾跟他提起自己的姓氏。师斓孤身在深宫中长大,年幼的眼睛看了太多世事,被磋磨出了远远超出年龄的懂事。她不说的事,他也从来不问。

拒青教他读书写字、礼乐射数,她精通兵法,也执卷讲解帝王术,似乎天下没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唯独不曾教他刀兵。

师斓读书累了,趴在桌上偏着头问:“先生为什么不教我武艺呢?”

她微笑:“因为臣也不会。”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又见那人敛袖为他斟了一盏茶,“此为其一。其二,臣确实没有条件让殿下习武,殿下恕罪。”

师斓接过茶盏,“可有其三?”

“有。”她长睫轻颤,“臣教给殿下的,比刀兵锋利。”

距离那一日已过了十年,久得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忘了。却原来并没有,连屋檐上水珠滴落、在廊下摔碎的声音都如此清晰。

那个人的侧脸历历在目。

“唯有人心,是天下最最杀人。”

“可我不想杀人。”

那人听了他的话,眼角微弯,“殿下以后想要做什么呢?”

师斓认真想了想,“先生大约知道我母后,她是坤泽。……我也是。父皇为此很不喜我。”

他抬头迎上那人的眸子,里面没有半分怜悯,清亮得像是雨洗过的天空。他在那一潭幽深的墨色中看见了漂浮的自己。

鬼使神差的,他将深藏在心中从未与人说过的心事,就这么轻易地展开给人看了,“我想让天下坤泽,不必被困深宅、囿于灶间,即便并非乾元之身,也能行想行之事,走想走之路,不依附他人,不仰仗他人脸色而活。

“我母后一生囚困深宫……呵,说是母仪天下,其实她只有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年复一年等着一人垂怜。先生说世间有许多好景,她未见得一眼山河湖海,便郁郁而终。

“我不想这样。”

这是惊世骇俗的论调,她却并不惊讶,也不觉得身为乾元的自己听了一个坤泽如此悖逆之言应当驳斥。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殿下如此宏愿,非世间至高之位不能达成。即便登上那个位置,此事也非一日之功。”

“此事万千艰辛,也许数十年,也许数百年,我甚至等不到那一天,我都知道。”师斓用力握着茶盏,好像从那里汲取到了一些珍贵的热度,“知其不可为而不为,非吾心所向。”

他不躲不闪看向她的眼睛,那双属于孩子的眼睛璀璨如骄阳,“世间无人一试,我愿做第一人。”

她静静注视着他。

良久,年轻的臣子向自己的君主深深一揖:“殿下愿做第一人,臣——愿为殿下驱使之人。”

【伍】暴雪

兴康十八年,元月,深冬。

拒青坐在清和殿偏殿窗边,白衣曳地,对着一盘残局。

师斓知她今日来,早早去折了几枝梅花,撑着伞踏雪而归。远远见她又在窗边坐着,急急几步赶上来,把落满雪的纸伞收了立在门边,进来便不由分说关了窗。

“怎么又不关窗?这样冷的天,回头着凉。”

听见学生日常的唠叨,她只笑了笑,“殿下长大了。”

师斓皱眉,“这和长大有什么关系?先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没人能管得了,我总得盯紧些。”

他如今已长成挺拔少年,越发觉得这人看着老成,心性却像个小孩子一般,也不懂如何照顾自己,要是没有人看着,都不知道她以后要怎么办。

他在她对面跪坐下来,“先生在看棋局?”

她笑问,“如何?”

知道这是考他,师斓细看了一遍,“看着是相持不下……实则黑子气数已尽,不出十步,必为白子所斩。”他不解地抬起头,“这局有什么特别吗?”

他于棋艺一道至今未能出师,连他都能一眼看穿的局面,竟值得她盯着这么久?

“恐黑子反噬。”拒青捧起手炉塞到他手里。

师斓仗着年轻,觉得血气方刚的年纪,拿这种取暖的东西简直是一种耻辱,坚决不肯接,又塞回她怀里,“这又如何?大局已定,黑子纵有通天之能,也难以翻覆。”

“是。”她点点头,“大局已定。”

师斓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我来时看天色,云压得很低,晚些时候怕有大雪。先生进宫路远,恐结冰难行,早些回去吧。”

她没等到回去。

自先皇后殁了,宫里便越发冷清下来。宫中没有后妃,皇嗣也就一根独苗,空荡荡的。宫门深重,又逢深冬大雪,正是掩埋真相的时候。

刺客出现的时候,拒青正将一枚白子落下。

她眼眸里掠过一羽雪亮剑光,只来得及本能地侧身阻挡剑势,短剑没入她胸口,沉沉的一声闷响,“殿下,走!”

无人回应,她回头,看见的是师斓染红的眼角。

小殿下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如此狼狈,他压低了声音,仍掩盖不住干涸的沙哑,甜腻的香气从他单薄衣袖中弥散开来,“先生,我可能走不了了……”

“该死!”

身后立刻有人执剑拦截,拒青忍着痛一把拉起他的手,勉强将他架起来,两个人跌跌撞撞往外跑。离得太近,这种情况对乾元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师斓在一片迷茫中,连脚下的路都是一片苍茫的白,只有那个人身上清冷的雪松气息如此清晰。

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候,他竟有点想笑。

其实要是能一起长眠在这场大雪里,也不算是糟糕的结局。

拒青在不断地跟他低声交代什么,他听得断断续续,耳边脉搏的跳动异常嘈杂。心脏里烧起一把烈火,直要烧穿这身体,沸腾目光所及的所有冰雪。他无力抗拒,几乎整个人的重心都移到了她的肩上。

视线已经模糊,师斓依稀看见了她的口型。

她说:“殿下……别怕,臣在。”

他印象中的拒青话很少,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说这么多话,好像预支了往后很多年的交代,“就快到殿下的寝殿了,没事的殿下,臣安排了很多人,到了那里就安全了……殿下这是第一回到花信,以后殿下就是大人了,也可以结下命契了,可是只有一点切切要注意……千万要是殿下最最喜欢的人,少一点都不成……”

殿门近在眼前。

拒青一把将他推上台阶,四面八方都是飞驰而来的身影,他靠在结冰的台阶上,眼睁睁看着那些影子重合在一起。

她倚着殿前的柱子,雪松的冷香被风卷起,将他包裹在安稳之中,“药在殿下床头暗格的第二格,臣走不动了,殿下自己去拿吧……以后一定、一定要记得随身带着……”

师斓拼命点头,他身上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四肢并用地往里爬,沾满鲜血和尘土的手拿不住瓶子,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拔开瓶塞,含着一粒药来不及吞下,立刻回头去找她。

他莫名有种预感,好像要是晚了哪怕一眨眼,就要被她扔下了。

他的直觉向来是准的。

拒青定定地看着她一手养大的孩子满脸是泪地向她奔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起身,关上了殿门。

她终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身体靠着门缓缓滑落。里面传来师斓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的声音很轻,仍是平日里的平稳,唇色近乎苍白,眼睛却亮得吓人,“有些事情本来准备以后再让殿下知道,恐怕来不及了……殿下听好了——先皇后并非未曾见过山川湖海,她年少时伪装乾元,也曾放歌纵马,上过战场,于万军从中斩敌首级,何等意气风发……可惜,可惜……所托非人,枉付此生……殿下将来,要是与人结成命契,务必要千挑万选,要是一个知殿下志向、懂殿下心思之人,切不可再折自己羽翼,囚困一生……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 主页 排行榜
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