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娪下了轿,走到了父母兄长身旁,便瞧见门前景夫人手上牵着眨着大眼睛的景莹,身后的景驰撑着伞,也正笑意融融的望向她。
明娪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随后便把目光挪去了别处。
倒是景大人,自从辞官之后,在家闲云野鹤,冠带闲住,头戴方巾,一身布袍,与从前大有不同。
明通先是轻笑一声,揶揄道:“景大人如今倒是像个云游方士打扮了。”
景大人摆摆手,状作谦恭的模样,“哎,我如今身无官职,朝廷命官登临蔽舍,草民是合该拜见明大人咯。”
说罢便要下拜,明大人生生被扣下这么一顶大帽子,头疼不已,赶忙阻住景文光,“老景,你说这话这是要折煞我呢?”
二人互相嘲笑了一番,这才主客相携,一同步入了府门。
待到此时,景驰方才有机会慢慢磨蹭到了明娪身边,低声问道:“阿娪还在生我的气么?”
“哼。”明娪轻哼一声,连看也不看他,便继续向前走了。
显而易见,就是还在生气啊。
明娪这气生得也不是没有来由,一切还要从那日被景夫人救出宁寿宫后,与景驰在宫外相见时说起。
她在宁寿宫中面对太后逼问时倒是来不及害怕,直到出了宫,才渐渐后怕起来,这会见了景驰,正好躲在马车中,在景驰怀里哭了一场。
景驰自是轻声安慰,又细细询问了太后如何为难明娪,又问她是如何应对的。
明娪止住了哭泣,从他怀中直起身子,抽噎道:“随口同太后说了许多母子情深的胡话,如今全都记不得了。”
景驰帮她将鬓发理顺,别在耳后,才笑道:“没关系,你不记得,想必太后也不记得了。下次若太后再宣你入宫,我代你去便是了。”
她又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心想你一个男子如何代我入内廷?这法子还不如景夫人所说的称病呢。
不过好歹景驰这么说是为了慰藉她此番所受的惊吓,她不愿苛责,只是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这会儿她已经缓了过来,于是双手揽着他的肩膀,笑嘻嘻道:“听说过几日爹娘要带我和哥哥去拜访你家呢。”
“嗯,我听说了。”听到她提起明游,景驰却是面露一丝不自然神色,被明娪看在了眼里。
她眉头一皱,直接问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什么……”
景驰只是有些小小的心虚。前阵子住在明府,他与明游交集多了起来,有一日明游便随口问道:“真是奇怪,我仿佛从前便在哪里见过元骋似的,却又想不起来了。”
明游是一直没想起来,但这也足够景驰成为惊弓之鸟了。
明娪却不依不饶,放下了手来,沉声问道:“我猜猜,此事同明游有关?你同他合起伙来做了什么?”
罢了,纸包不住火,纵然此时不说,还指不定将来哪日要为此受苦。
把心一横,景驰决定坦白。
“不是我同令兄合伙,而是……还记得从前你同我说过,因着与曲秀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你曾想要离家出走的事情吗?”
“记得啊,怎么了?”
事情还要从五年前那个仲秋的月圆之夜说起。
景家机敏善学的大公子并不是一直如此刻苦用功的。那年临近乡试之期,年方十六的景公子被沉重的课业压不起头来,又暗自怨怼父母将自己丢在书院,每月才许回家一次。终于有一日心中意气难平,一把丢下了手中的书册毛笔,下定决心要离家出走。
现下你们不懂得珍惜我,今夜之后你们便找不到我了,什么劳什子科举,老子不考了!
怀着这样委屈又意气用事的想法,他悄悄收拾了行囊,趁刚刚入夜的时机溜下了泠泉山。
逃离京城,去个山明水秀但是没有课业的地方,自然是乘船沿运河而下比较快捷——书本上是这么写的。
颠颠自己荷包中平日攒下的些许银两,他自信可以够当船资,便一路向运河码头奔去。
运河之上,船只川流不息,纵然是夜间也是一派灯火通明,船工与纤夫辛劳,商人与伙计带着货物、旅人带着亲眷,各自忙碌着各自的活计,没人注意到岸边那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在探寻如何上船,自然也没人注意到稍远处还有一对青涩稚嫩、样貌肖似的兄妹也在做同样的事。
景驰在四周转了转,想要听听别的旅人都是如何上的船,船钱又是几何。还未探听出个眉目,便瞧见了码头水边相对站着的那对兄妹。
他并非有意偷听,只是他俩说话的声音自然而然的飘进了他耳中。
“哥哥,我们究竟何时才能上船?”
“阿娪稍安勿躁,待我再去问一问,不知哪家的船是往南去的。”
少女这便不耐烦起来,皱眉问道:“亏你还常年在外游学呢,你到底坐没坐过船?”
她的兄长被数落一通,只得低声为自己解释道:“我在外自然是跟着老师,哪有自己行动的道理……”
少女一生气,背过身去,不再理人。
仔细看来,那姑娘面貌姣好,与月色相映得衬,不是每个离家出走的小姐都有这样面容的。
这不是前些日子刚于自己父亲绝交的那位明大人家的小女儿吗?那她旁边那个必定是她的兄长明游了。
景驰不禁苦笑,看来这运河码头日夜如此忙碌,可能运送的有一半都是京中淘气要离家出走的孩子。
他思索了一阵,便听见明娪又闷声道:“我不管,反正我今夜肯定要离开这里,我受够了。”
原来又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到离家出走的同病之人。
“她们都笑话我,说那个该死的曲秀宁愿喜欢男人也不喜欢我。”
景驰听了忍笑,这种烦恼他倒是没有的。
明游却笑道:“曲公子的故事自是无法挽回了,那都察院冷大人家的三公子不是近来与你熟络了吗?妹妹忍心舍他而去?”
“你胡说什么?我才不喜欢他!”明娪涨红了脸颊,双手握拳甚是生气。
冷三公子?景驰暗自思索,明姑娘身边的狂蜂浪蝶倒是挺多的。
明娪抬头遥望月光,握拳出声,似是在同明游说话,也似是在起誓道:“我再也不要和这些惹眼人物扯上关系了,我要离开京城,闯一闯外面的广阔天地!只要离开京城,我就再也不会烦恼了!”
景驰偷笑,离了京城,便再不会有烦恼了?这明姑娘想法竟如此幼稚,等她到了外面吃了哭遇了危险,到时候才不知道该向谁哭呢。
想到这,他又神情一滞,恍然大悟,无奈的摇头。
还说别人呢,自己还不是这般幼稚?
逃避终不是个办法,罢了,景驰转身,准备再趁夜偷溜回书院。
临走前,景公子便用自己手头的那点银两做了最后一点好人好事——将钱打发给了码头上一个等活干的工人,让他现在立刻就去明府通报,说看到明家公子与小姐在码头准备乘船离去。
或许是想好人做到底,或许是心底促狭驱动,他又耽搁了些时候,站在码头边,看见明家人慌慌张张赶来,将还在逡巡的明游与明娪带上了马车。
马车上的明游半个身子探出车窗,目光扫向看热闹的人群一眼,想要看看是谁通风报信。
景驰赶忙躲得远远,悠然离去回山中了。
景驰向明娪坦白过后,眼看着明娪的一张脸气成了铁青的颜色。
“什么?原来那晚通风报信的人竟是你?!”
“我也是为你们的安危着想……”
“你就是自己没胆量出走,还要阻挠我罢了!”
“谁说我没胆量?”
“这么说来,倘若没有你通风报信,那晚我便离开京城,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
她所指的,自然是与冷齐,秦清意那些人的一番纠缠。
难怪从前在回京路上时他总是将她的事情一所一个准,原来都是那晚在码头边偷听到的!
明娪越想越气,这便撇下了景驰独自回了家,直到今日在景府中再度相见。
门外是静谧的落雪场面,景府内两家人其乐融融的吃饭,觥筹交错之间,唯有明娪不曾望向景驰一眼。
两家人商量着婚礼安排,明夫人又问景家准备何时迁回故乡,一番计划下来,又要饮酒,一顿饭竟吃到了月上中天还未曾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