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来到了岑氏与莹儿歇息食斋饭的斋舍,他才终于明白,父亲所说的,他给自己所惹的麻烦是什么。
斋舍中装饰简单,却被一众簇拥着岑氏的贵妇人们头上的珠翠宝石与锦衣华服照耀得蓬荜生辉。
“景夫人尝尝这慈仁寺的素饼,好吃出名的!”
“景夫人一会儿可是要乘车回府么?我家马车宽敞些,又顺路,不若我们一起?”
“啊呀景夫人!你额头上都出汗了,我自家中带来了解暑的汤饮,快为夫人盛一些来。”
岑氏身为一品命妇,对于应酬之事自问也有些心得。可眼前这些叽叽喳喳,丝毫不给人空隙的夫人们也是着实令人头痛。
更为可怕的是,这些人的目的,俨然明确啊……
景莹方才都已经被吵得想要捂住耳朵了,此时抬头望见门前来人,惊喜出声:“哥哥,你怎么来了!”
这下可好,十数双眼睛齐齐望向门口,无一不露精光。
景驰额角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
“母亲,诸位夫人午安。”
岑氏回头望见他,有些意外,却不曾表露,只是笑着向他招手。
那几位夫人虽然各个见了景驰都像吃了大补丹,精神矍铄的从上至下看了数遍,但她们到底不便与成年男子久处一室,于是纷纷起身告辞。
离去前,每位夫人都或以目光,或以言语,对景驰夸赞一番,才翩然离去。
岑氏拿出手帕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才向他问道:“你从来懒得陪娘上香的,怎的今日倒来了?”
景驰坐到景莹身边,用告状的语气将方才景文光告诉他的话通通转述。
岑氏听完,神色平静,“你爹没有骗你。”
“我记得!我记得!那时候哥哥总是很不耐烦的说你还年少,不想这么早议亲呢。”景莹拍拍手,为自己超群的记忆力喝彩,只是这每一次掌声却都像扇在景驰脸颊上的巴掌。
他只记得确实说过此话搪塞,可却丝毫不知,当初被他搪塞躲过的那桩婚事,竟然是如今苦苦求之不得的这桩啊!
眼见景驰的模样仿佛随时准备冲出山门跳崖,岑氏又道:“好了好了,纵然有这段前情也无济于事,你爹虽然脾气不好,但他说的都是事实。”
景驰撇过头去,赌气。
“其实那日明姑娘来送贺礼,我便知道你为何喜欢她。明姑娘生得好,又大方得体,娘也很喜欢她,否则也不会早有此意不是?”岑氏为景驰倒了杯茶,缓缓道,“可是她就是生得太好了,才招致了这么多的口舌纷争。”
景驰皱眉,“这又不是她的错。”
岑氏顺着他,继续道:“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在京中待了这么多年,这等无聊的事我一早便看透了。只是我可以不在意,你可以不在意,明姑娘自己呢?她是不是至今还未曾与你同心啊?”
“……”景驰沉默了。
“明姑娘在外游历了许久,已然见过天地广阔,她会愿意留在京城,在我们小小一方景府中终日为内宅之事操心忙碌吗”岑氏又问道。
一番话,连景莹听了都开始思索起来。
她从前一心只想着想要暗中操纵,让明姐姐取代秦二小姐当自己的嫂嫂,却从来没为明姐姐想过呢……
沉默了许久,他才吐出几个字,“我不会让她被困在京城的。”
岑氏望向他,摇了摇头,“你啊,一厢情愿,是不是近来给明姑娘添了很多困扰?”
明娪也曾职责他只想着自己,他只觉得委屈,可是如今又被母亲道破,他似乎有些领悟了。
“之前与秦府结下亲事,是我与你父亲太过贸然了。我单看着那位二小姐是个伶俐有主见的,却不想她的伶俐竟都使在了歪道上。这婚事退了便退了,娘支持你。”
景驰思绪纷乱,但既然得了这么一点点支持,他还是道:“多谢娘。”
想不到岑氏下一句便是,“都因我儿太过优秀,人又俊俏,京城中还有大把的好女儿,如今可是任娘挑选的阶段呢。”
景莹无奈扶额。
景驰迷惑的抬起头来,琢磨了片刻才问道:“方才的那些夫人们?”
景莹抢先道:“她们都是家中有未婚女儿,此时听闻你与秦府退了婚,便一窝蜂似的追着娘跑,昨日下帖子请,今日在这寺中偶遇,明日恐怕就要登门拜访了!”
“……”
难怪方才被看得直冒冷汗,如今想来亦是后怕,看来他近来惨遭软禁,还算是被保护了安全?
回府路上,景驰不敢再抛头露面,干脆同母亲妹妹一同乘车,只是略觉丢脸。
意料之外的,是回府后,府中竟有客人在等候。
第47章 小暑
景驰走后,景大人本打算去书房安静处理公务,不想午后府上竟来了客人。
来人是位衣着飘逸的文人,自称为泠泉书院中的老师,景文光听了自然是礼遇有加,将人请上了正堂好茶好水的款待。
一阵寒暄,徐先生说明来意,正是为了景驰。
“山主与学究见他们最为看重的优秀学子告病假日久,心生担忧,正好我此次有事下山,他们便托付我前来探望。”
如此一说,正中景文光下怀,只是……倒也不好对这位教书先生说出景驰迟迟不回书院的原因啊。
“其实犬子早已病愈,只是近来家中出了些事,他便不愿回书院读书。先生此来正好帮我好好规劝他,必要的话,先生大可对他严厉些。”
徐映只得应下,心中却有些无奈,他一个叫画画的,怎么就来帮人管教孩子了。
“不知景公子现下所在何处?”
“哦,犬子随他母亲去了慈仁寺进香,应该快回来了,快回来了。”
景文光心中还挂念着未完的公务,与徐映也再无甚话好说。
“大人若尚有要事,倒也不必为了招待我而拘束在此……”
想不到景大人亦是不客气,“好说好说,那我便先失陪了。”
岑氏带景驰景莹归府时,徐映已经在堂上饮了半个时辰的茶了。
景驰颇为意外,先行了礼又向母亲介绍。
“老爷怎的如此失礼,竟让客人独自待在这里。”
听着岑氏口中嗔怪,景驰不由偷笑。
倘若父亲知道今日被他冷淡晾在堂上的徐先生便是他一直求人家画作而不得的屈濂居士,说不定会悔到肠子发青啊。
岑氏虽然口上这般说,却也只能与客人寒暄几句,便带着景莹去了后院。
仅留景驰招待客人,二人都轻松了许多。
徐映起身在堂中随意信步,一面笑道:“呵呵,令尊令堂俱是人中龙凤,难怪能将元骋养育成如此知书识礼的君子。”
“先生莫要说笑了。”景驰被夸得不好意思,垂头半晌,才道,“先生来意我已知晓,只是我如今还不能回去。”
徐映点点头,又道:“唔,其实这也不是我的全部来意,我已经向山主请辞,下月便要启程南下。”
景驰惊讶问道:“请辞?您不再在泠泉书院教画了么?”
“嗯,江浙一带有不少山水风物,我打算去领略一番。”徐映目露精光,低声对他道,“更何况,江浙富庶,有不少书院都给我开出大价钱呢。”
景驰亦笑,徐先生果然还是老样子,依旧是个见钱眼开的大隐士。
不过自己只是泠泉书院上百学生中的一个,徐先生有必要专程找他告辞么?
“既然要走,便要心无牵挂,元骋,我是担心你啊。”徐映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可说出的话又更让他疑惑。
“担心我?”
“还有那日去书院找你的那位姑娘。”
“啊?”
徐映挠挠头,早已没有了大画家的清高模样,赔笑道:“那日我无意打断你们在亭中的谈话,后来你便告假回家,再后来我又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
“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但我还是担心,倘若自己无意中的莽撞毁坏了一桩姻缘,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景驰哭笑不得,都说艺术超群者必定心思细腻,难怪徐映会如此多思多想。
“先生实在多虑了。”
“那你与明姑娘如今……”
“我与明姑娘如今也没什么。”
“真的吗?不会啊,那日我明明感受到了那亭中满满情意啊。想我徐映半生虽然看人不准,但读情还是颇有一套心得的。明姑娘并非对你冷漠无情,元骋,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