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北(72)
皇帝的寝殿并不难找。让暮北有些吃惊的,是寝殿并不像她预期地那样华丽,而是很旧了,屋上有残破的檐角。虽然不失帝王宫殿的气派,但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对锦衣玉食并不上心。
太自信了。她暗想。内城护卫的宽松与她的预期南辕北辙。这个皇帝还真是有意思。大臣们都觉得他惧怕百姓,但他对自己的内城却如此疏于防范。暮北甚至向一个同样穿着宫女衣服的女孩子询问皇帝在哪儿。那个女孩子毫无戒备地指给她方向。
“皇上说今天要早休息。让我们不要去打扰。”她好心地提醒暮北。那个女孩子提起自己的皇帝时有难以掩饰的倾慕。暮北在那些看着清岳的武陵少女眼里也见过同样的神情。她越来越疑惑了。这个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外界都说他昏庸残暴,他宫中的宫人说起他的口气却如此轻松,就像在说一个朋友一般。
暮北点了点头,“你刚从皇上那儿回来?“
或许是暮北的口吻太胸有成竹,那个女孩子虽然觉得好像没见过眼前这个姑娘,但也只以为她是个新来的,“我去送药了。”
暮北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只瓷碗。碗中剩余的液体发出一股很苦的气味。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她没有问更多。那个女孩子对她点点头就走了。暮北等她走远了,才向她指的方向走过去。
偌大的寝殿中空旷安静。暮北从殿内阴影处穿过,在一处连着花园的露台处找到了那个人。
他像杜若一样慵懒地靠在一把躺椅上,不过他的椅子要比杜若的华丽许多。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殿内的动静,闭着眼道:
“药我已经喝了。回去早点休息吧。”他的语气柔和宽容。
但来人并没有走。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累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来么?”他像个小孩子一般道。
暮北心生怒意。魏子之和她预想的太不一样,她突然不确定自己要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对手了。
“不能。我等不了那么久。”她冷冷地道。
魏子之总算睁开了眼,从躺椅上微微回过头,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人正愠怒地看着他。她穿着宫女的衣服,但她显然不是来照顾他的。
“你是谁?”他把脸转向她。“我没见过你。”
暮北终于看到魏子之的正脸。这是张温润俊朗却十分阴郁的脸,他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他的眼神却仍是犀利的。
“你是来杀我的?”他似乎觉得很有趣,“李牧等不及了么?竟派了个小姑娘来当刺客?”
“我自己要来的。”暮北被他的漫不经心彻底惹恼了。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他们相互打量着,他突然皱起眉,“你是魏骊?”
“他们叫我公主殿下。”暮北走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既然他一点也不恼,那么她也不愿显得局促。她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魏子之坐了起来,这个女人太从容了。她是来杀他的,都已经到这里了,她却不急着动手。
那个自称是他外甥女的小姑娘在沉寂了六年之后突然冒了出来,据说她在投靠李牧之后,带了八千士兵出城和突厥鹰师对战,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居然赢了。她和他波澜不惊地斗了这么久却没撕破脸面,他派去的刺客没能杀了她,她竟主动来找他了。
“你不是魏骊。那孩子性格太懦弱,你一点也不像她。”
“人是会变的。”她不急不躁地喝了口茶。
“脱胎换骨不可能,”他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看着对面的人,“你到底是谁?”他看到她犹豫了一瞬。
“我是陈暮北。”她看着他的眼睛道。她褐色的眸子很漂亮。
“陈暮北?”他回想了片刻,“你是陈瑜的女儿?”
她眼里有一丝不解,“你竟知道我么?”
“陈瑜是个好官,就是不识时务。”他满意地看到她有点恼火。“我的人在长安杀了陈瑜和你母亲,你来为他们报仇?”
“我爹娘已经死了。”她抑制住她的怒气,“我为清岳而来。”
魏子之十分惊讶,“你见过沈清岳了?”他突然想起皇城司的人报告给他的,“你就是那个跟他一起待在南方的小姑娘?”那个小女孩很有点本事,居然甩开了皇城司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想到是她。
有意思。她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只是为了让魏冉下令让护卫司把人送回来么?
“沈清岳告诉你护卫司的事了。”他没有等她答话,“但他没告诉你吧,他当年就是因为我皇兄赐婚才一气之下逃到漠北的。你大概想象不到,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整个长安都知道信陵王风流潇洒,长安城的任何一个姑娘他都能手到擒来,谁又愿意和一个九岁的黄毛丫头拴在一起呢。”他以为她会更加愤怒,但他失望了。眼前的女人变得十分平静。
“也许吧。但我已经不是九岁的黄毛丫头了。”她似乎不想和他谈沈清岳,“戚皇后的事,是真的么?”她突然道。
她的问题出乎魏子之意料,他觉得自己被惹恼了,“如果你指的是流言,那是假的。”这是他的逆鳞,她似乎是故意的。
但她只是悲悯地摇了摇头,“并非所有人都相信流言。你不该不加区分地杀了所有人。”
他冷笑了一声,“我只知道整个长安城明知这是符氏想要让我父皇废长立幼的手腕,却还是乐此不疲地说起,而且说得那样不堪入耳。而我父皇,他也知道,但他纵容了符氏,还假装一无所知。”暮北看到他俊朗的面孔变得严厉,“我母亲再也没能离开囚禁她的那间小屋子。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觉得自己给父皇蒙羞了。我哥哥也得了郁症再也没好过。”他轻蔑地看着她,“你不明白我有多厌恶他们。”他想起他母亲临终前,他才终于得见她一面。她对他说,子之,母后对不起你和你哥哥,也对不起你父皇,要是母后从没嫁进皇宫,从没来过长安城,多好。他母亲那么深情,他父皇却视而不见,转而投到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怀中去了。“你根本不明白。”他冷冷地道。
暮北摇头。“我不明白。”她明白的是,她,她的家人,清岳,都因为他一个人的恼恨而无缘无故受到牵连。
“符氏不是想当皇后么,那她也该尝尝我母亲因为她受过的苦。”魏子之还在说,“只是可惜了皇姐。明明可以活下来,却偏要追着沈芳去了。”他的语气十分惋惜。
“你为什么送小冉到突厥?”她一直不明白这一点。
“你说魏冉?”
“你希望他死在漠北。”
他没有反驳。“我是希望他死,但死在漠北,总好过让他病死在我这个仇人身边。我不想杀他。我皇兄一直不喜欢他。他才四岁,又一直身体不好,已经吃过太多苦了。”
“你的宫女很仰慕你。为什么?”她也不明白这个。
他低声笑起来,“你问太多问题了。”
“为什么?”她追问。她不理解,如果他那么憎恨旁人,为什么对待侍奉自己的宫人却那么宽容随意,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你觉得我哥哥死了,我母亲被囚禁在她的寝殿之后,我这个本是嫡子的小儿子在符氏手下会有多好过?”他轻声道,“如果不是原来侍奉我母亲的宫女太监想方设法护着我,我恐怕早就死了。”
“你很感激他们?”
“你还不懂么,滴水之恩,我以涌泉相报。他们真心待我,我便还他们以真心。那些宫人都随我到了洛阳,我的宫中所有新来的人都是他们挑选的。”他似乎有意要解释得十分清楚,“除了你。”
暮北恍然大悟。他的内城中没有人会害他,所以他根本不需要防备。但她没想到这个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魏子之看到她终于露出惊讶的神情,觉得主动权回到了自己手里。
“你病了?”她突然道。
“郁病。和我哥哥一样。噬心的病,药治不好,但喝了能让他们安心。”他在指那些宫人。“太累了,”他突然想告诉她,“我简直后悔当初把我皇兄逼死了。本应该让他多吃几年这种苦头,那才是最好的报应。”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她道。他知道她明白他在说什么了,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