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北(22)
“你说的是苏文?”
“对。突厥人来的时候,李将军主张在城中布防,等待云中那边来的援军,但苏文说突厥人成不了气候,要李将军立刻带兵出城迎战。”
“十万突厥大军,他说成不了气候?”清岳皱起了眉。
“是啊,也许是过去几年九原守军从来没打过败仗的缘故吧。这个苏文就是个搬弄是非的小人,对打仗根本一窍不通。”
“你接着说,李牧出城迎战了?”
“苏文威胁李将军说,皇上派他来监督九原军务,违背他的话就是违背皇命,要将李将军和部下全都处死。李将军没办法,只好带着军队出城了。”
“但守在九原的都是精锐,三天时间就全军覆没,未免太快了。”
“您不知道,苏文除了干涉军务,还扣留了朝廷拨的军饷。我们的人马都吃不饱,武器也不行,军心便散了。而突厥那边兵强马壮,分明是有备而来。这一比较,输赢是明摆着的。”
从望椿家出来,清岳神色明显和平常不一样。他好看的眉眼皱在一起,看着前面出神地思考着什么。
“这个人挺明白的。”暮北道。
清岳回过神来,“明白的人很多,可惜不在朝廷里。”
“原来九原失守不是李将军的错。”
“李牧尽力了。”
第16章 肆 4.5
肆4.5
正元五年秋,云中战事告急。也许因为这是冬天之前最后的机会,突厥的攻势比之前几次都更加猛烈。二十万突厥骑兵把云阳团团围住。统领云中守军的将军李牧没有理会苏文出城应战的命令,整整一个月在云阳城中按兵不动。清岳说这是在逼着朝廷派出援军。
“定襄的守军盯着契丹,无法提供援手。除非禁军援救,否则云阳城中的那五万人守不住的。”清岳十分忧虑。
“朝廷以前派出过援军么?”
清岳摇摇头,“新帝登基以来未曾。”暮北想起皇帝不敢减少洛阳的禁军。
“洛阳的不行,地方上的呢?”
“地方上的军队奉命镇压流民。”
这也是死穴。
“那云阳岂不是也要丢了。”
云阳若失守,整个云中地区陷落只是时间问题。北方门户大开,剩余的零散守军无法抵挡突厥鹰师锐不可挡的攻势,遭殃的是长城以南的百姓。就算那十五万禁军能够守住京城,走投无路的百姓也会被逼造反。暮北忍不住想,不知道现在的皇帝还能在天子的宝座上坐多久。
“只能寄希望于突厥人粮草不足自己撤兵了。”清岳道。李牧这个人,就算是要他自己烧了云阳城也不会主动投降,应该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而阿史那赫蓝知道如果下了雪,突厥人的粮草就会加速消耗,他等不了太久,应该很快就会做最后一次尝试。眼下只希望李牧不要轻率迎战。唯一的问题是苏文。之后他肯定会向皇帝报告李牧拒不迎战的事。云中要是守住了还好,要是没守住,李牧这次就危险了。
在洛阳城中,与北方战事不利的消息一同传开的,还有公主魏骊还活着的谣言。谣言说得很露骨,当年十二岁的公主在先帝信臣的护送下从长安城逃出,一直躲在民间等待时机,誓要为先帝和兄长向皇叔报仇。谣言从京城传出,顺着民间议论一直传到了武陵这种小地方。皇帝也没有坐以待毙,将尚在任的先帝朝大臣纷纷抓捕审讯,并放出风声,只要找到谣言的源头,其余人一概释放,否则只好送所有有嫌疑的大臣前往三山修养。
但令皇帝始料未及的是,真的有人承认了。太常寺的一个博士主动到大理寺交代是自己放出的谣言,而且供词有理有据。他自称家人在当年长安兵变时皆死于叛军屠杀,一直对朝廷心怀怨恨。现在见皇帝昏聩无能,连年征兵,边疆重镇却接连失守,百姓苦不堪言,希望借公主之名煽动叛乱。皇帝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将此人处死,全家抄斩。但大理寺的官员到了他家才发现,这个人真的没有任何亲眷,而查阅京城人口名册,他的家人确实都死于正元元年,只有他孤身一人随迁都的队伍来到洛阳。官府记录如此,自然谈不上抄斩了。
君命无戏言,既然有人认罪,皇帝不得不释放被关押在洛阳监牢的大臣们。有人猜测谣言是皇帝有意命人放出,为得是名正言顺地将在洛阳朝中任职的前朝大臣们送往三山。北方边境的危机没有任何缓解,再留着这些人也没用了。外患已日益紧迫,若是再出了内忧,那洛阳城的十五万禁军就不一定应付得过来了。
清岳和暮北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武陵附近的镇上来了些四处打探消息的人。他们问的问题很隐晦,但仍有人一语道破玄机。
他们在找信陵王。
长安兵变之前,信陵王突然被先帝召回述职。但当时信陵王远在漠北,在回九原的路上遇上风雪耽误了几天,一入关便得知京城已改朝换代。据说信陵王将大将军印交给守城的副将李牧,又交代他一定不要让突厥人进入雁门关,当夜便孤身一人骑马出城,从此再无音讯。然而当年新帝登基后,不知为何,并未下令追捕信陵王,而今又暗中派人四处找他,许多人都说,是皇帝见无人能担抵抗突厥大任,想把那位沈将军请回来了。
至于请不请得动,还要看沈将军怎么说。毕竟当年沈芳和长公主就是死在长安兵变之中。沈将军虽然没有叛乱,但未必愿意帮当今皇帝的忙。
暮北听着望椿带来的这些消息时候,转头去看清岳。他一脸平静地听着,发现暮北在看他,朝她笑得眯起眼,他清泉般的眸子里有暧昧不清的细微波纹掠过。不知道为什么,暮北觉得自己有点脸热,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脸。
望椿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人,心中忍不住一阵小小的艳羡。
“要是沈将军能回到北方,那边境就终于能太平了。”她看向别处道。
“望椿姐,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暮北好奇地问望椿。望椿不是会把这种事了解得这么清楚的人。
“是鸿甫说的。他去镇上赶集的时候听到了不少消息。”
“现在你们连赶集都让他去了?”暮北觉得望椿太轻信了,不仅让鸿甫留在家里帮工,还把关系到家中财货的事都交给他。
望椿脸红了,“鸿甫是个可靠的人。”
“你们真的要留他?”
“嗯。娘说家里有个男人在,总是放心得多。”
“可他不是外人么?万一——”
“不会的。他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望椿语气坚决。
“暮北,望椿姑娘心里有数。”清岳温和地道。
暮北知道不必再说什么了。
望椿把带来的东西留下便告辞了。暮北和清岳觉得那些打探消息的毕竟是官府的人,还是尽量回避。清岳借口家中有事,连课都不上了。两人一直待在山上。望椿每隔几天给他们送来食物,其他必需品就让鸿甫去镇上的时候顺便买回来。
“真是麻烦望椿姑娘了。”清岳送望椿出门的时候道。
“先生客气了。您和暮北救过我和我娘的命,我们无以为报,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望椿姐,下山的时候小心点,路上滑。”
“诶,知道了。外面冷,你们快回屋里去吧。”
望椿走出一截,又回头看了一眼,暮北和清岳还站在院门口。暮北见她回头,朝她挥了挥手,清岳背着手站在暮北旁边,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己的徒弟。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望椿忍不住想。
从遇到匪盗那个夜晚,看到清岳对待暮北的方式时,望椿就已经察觉了。他们对彼此都是特别的。清岳看着暮北的眼里有连外人都要沦陷其中的温柔与包容,这让望椿嫉妒得发疯又无可奈何。他对待暮北就像对待一件心爱的珍宝,绝不允许外人对她有任何损伤。
而暮北也已经出落得清秀动人,只是她似乎并不自知。她冷漠而大气的气质愈发昭显着她理应不俗的出身,这气质与清岳的彬彬有礼相得益彰。并且,那天晚上,她没有叫他师父,她叫他清岳。那是望椿渴望知晓又无法开口询问的,他的名字。
清岳。
让人想起江南茫茫烟水中的苍翠远山。
这是唯有他们二人知道的秘密。她在她最脆弱的那一瞬间脱口而出,而他并不责怪她让这秘密为外人知晓。相反的,他把她抱在怀里,像是要为她遮挡这世间无可回避、千疮百孔的真相一般。他定是早就把此生的真心给了她,以至于在灯会上,他对于望椿的爱慕,可以心无芥蒂地拒绝得那样彻底。他甚至等不到送她回岸上,就和汲川换了船,去找那个唯一让他牵肠挂肚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