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北(3)
“可能会有点疼。”他说。
小女孩点点头。她看着清岳袖子上的那个缺口。
清岳把布在水里沾了沾,轻轻地覆在小女孩额头的伤口上。他的动作已经尽量轻柔了,被触到伤口的瞬间,她还是不住地抖了抖。
“很疼吧。”他轻声道。
小女孩摇摇头。
“疼的话就说,我才知道轻重。”清岳看着她的眼睛叮嘱道。她眼里有种懵懂的固执。清岳被那固执打动了。
“他们为什么打你?”他动作更轻了些。
小女孩疼得绷住了身体。
“他们抢我的馒头。我不给。”她第一次开口,明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却没有摆脱孩童的稚嫩。
“给他们不就好了,还省得挨顿打。你看看你,这怕是要破相了。“清岳忍不住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
“我才不给,他们打不过我。”她轻蔑地说。
清岳停了手,“你刚才不是被他们围着打?”他想起她被围在中间用胳膊挡住头的样子,生出些怜惜来。
“我在等待时机。一开始我没有石头,在找机会想捡一块。”她十分嫌弃地看着清岳,仿佛在责怪他居然不懂她的策略。
清岳哭笑不得。他把沾了血的布洗干净,又把小女孩额头上的伤口轻轻擦了一遍。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只是皮肉伤,再上点药也许疤痕都不会留下。他接着擦她脸上的血痂。
“你的馒头哪儿来的?偷的?”
“才不是偷的!”她怒了,“朱雀街上的老奶奶给的。”她不满地瞪着清岳,“她很老了。”
“好好好。不是偷的就好。老奶奶经常给你馒头?”
“偶尔吧。老奶奶日子也很不好过。”她像个小大人似的皱起眉。
“你爹娘呢?他们不管你吗?”问题脱口而出,清岳立刻后悔了。
“死了。”她面无表情地答道,丝毫不拖泥带水。
清岳看着她,她表情镇定,褐色的眸子里有隐忍的伤口,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孩子眼睛里的伤口。
“很多人都死了。”她补充道。
“没有馒头的时候你怎么办?”他转换话题。
“没有就不吃了。你是谁?”她把提问的主动权夺了过去。
“我是谁都无所谓。”盆里的水变得浑浊了,清岳换了一次水。他想再帮她把脸擦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她追问。
“你没必要知道。”清岳再次蹲下来,示意她别动,小女孩顺从地站定。
“我娘说过,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告诉我名字,我以后找你报恩。”她一边让清岳帮她把脸上余下的血印子擦干净一边说道。她的声音被布挡住,听起来闷闷的。
清岳笑了,“你娘教出了个好女儿。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他看着她,现在能看出是张女孩儿的脸了,额头饱满,眉眼温和,十分清秀。要是没有头上那个洞和她眼里的凶光,那真是个小美人。
小女孩看着他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他,怎么回答。
清岳也不在意,“你看,你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当然也不能告诉你了。”他转身把盆里的水倒掉。
“暮北。我叫暮北。”她在他身后说。
清岳的动作僵了一下。
“你叫暮北?”他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姓什么?”
“没有姓。”
“你有名,却没有姓?”清岳把盆放在一边,回过身仔细打量她。她的衣服虽然破旧了些,但并不肮脏。
“怎么,不行吗?”她不屑地回答道,“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也该告诉我你的。”
“暮北,好名字。”他道,“我叫清岳。”
“清岳。”她笑了起来,愈发像个小姑娘,“你今天帮了我,等我以后发达了,就来找你。”她打开怀里的布包,把包着的馒头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清岳,“现在我只有这个,你就先将就下吧。”
清岳摆摆手,“你留着吧。”他觉得嗓子发紧,有什么东西堵在他胸口。
“你不要嫌弃。虽然刚才包掉在地上了,但馒头是干净的。“她着急地解释。
“我不是嫌弃。”
“哦。那你不要算了,我自己吃。以后给你更好的。”她失落了一瞬,又笑了起来。“清岳,我以后去哪里找你?”她拿起其中一半馒头啃了一口。
“我也不知道我之后会去哪儿。”这是实话。
她露出困扰的表情,“那我怎么找你?”
清岳没有回答。他看着她吃那个馒头的样子,莫名心疼起来。半晌,他才问道:
“暮北,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她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狐疑地看着他。
“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长安城已经毁了。“他道。
她眼里突然浮现出与她的年龄不相符合的坚定,“我要留在这里。我在等人。”她不等清岳问便解释道。
“你在等谁?”
“我娘说了,不能告诉别人。”
“暮北,不会再有人到这里来了。”
她摇摇头,“会来的。如果他一直不来,我就去找他。”
清岳沉默片刻,他知道他没法儿勉强她。“那你看这样如何,我找个留在长安城的人,如果又有人来了,让他给我们送信,收到信我就带你回来,这样一来,你也不用到处找我了,怎么样?”
暮北认真思考了一阵,同意了他的提议,“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要保证那个人会送信给我们。”
她用的措辞是“我们”,似乎认可了清岳作为她的同伴。她心思再缜密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不过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判断清岳是值得信任的。
“自然。”
正元元年的四月,二十岁的清岳牵着十一岁的暮北在一群乞丐好奇的目光中穿过破败的明德门,他们身后是长安城暮春时节一派惨不忍睹的荒凉。清岳没有回头,他仅仅是来看看而已。此去经年,他要把那些对长安繁华景象的记忆抛诸脑后,他再也不想回到这座城。他已经厌倦了,只想带着暮北远离朝堂之上的当权者所注目之地,找一处无人问津的小地方,隐姓埋名,再不问世事纷繁。
第2章 贰 2.1
贰2.1
暮北嘴里叼着着根草,放下手里的书,不耐烦地看着那几个山下村子里的女孩子又拎着各种各样的蔬菜瓜果毫不客气地进了自己家中。那些姑娘经常到山上来,还总找借口待着不走。
师父下山去了。那些姑娘见到只有暮北一个人坐在院里一块大石头上晃着腿,都有点失望,只有一个叫望椿的姑娘招呼了她一声:“暮北,你师父又不在家呀?”
暮北心想你明明知道,还多此一举问我做什么,嘴上却是老老实实回答,“望椿姐姐,师父去教课了,要中午才回来。”
“这样啊。”望椿道。她左右看看,其他姑娘都自顾自地在火房里忙活起来,没有人留意这边,便走到暮北面前,神秘兮兮地问暮北道,“小暮北,你师父最近有没有说起过什么特别的事啊?”
暮北斜睨了望椿一眼,懒洋洋地仰起脸,看着天空答道:“没有。”这倒是真话。师父从来只会一边叹气一边说今天弟子们又惹了什么麻烦,或者张家爷爷请他帮忙照看田地,王家奶奶又拜托他修篱笆,要不就是今年大米又能有个好收成了,如此之类,都是些说了和不说都没有区别的琐事。暮北有时候觉得师父来了这里以后突然变成了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一点也不像她在长安城遇到的那个年轻人。
“真的没有?”望椿没有泄气,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小姑娘对人的态度,知道她虽然冷淡,性格又有点别扭,但本质上是个好孩子,很喜欢自己的师父。
“望椿姐姐指什么?”暮北故作天真地反问,“师父说过的事情太多了,你说具体点我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望椿脸红了,“就是……那个嘛。”
“哪个?”暮北满脸狡黠。
“暮北,你也是女孩子,你肯定明白,就是……就是……他有没有……”望椿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唉呀算了,你别跟你师父说我问过你这个。”
暮北满口答应。望椿又反复叮嘱她什么都不要告诉她师父,才拎着菜篮子进火房去了。
暮北咧嘴笑了,心满意足地在石头上躺下来,把手枕在脑后,翘起一条腿一晃一晃的。周围的竹林把天空围城一个圆,时不时有黑色的鸟从那块高远的圆形中划过。云朵呈现不规则的形状,随风迅速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