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鱼羡渊+番外(51)
“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
他脸上清清淡淡的,“那就不说了。”
培嵘眉间沁出一丝冷意,“当年之事,你知晓多少?”
“十之八九差不离,剩下的也能猜到。”
俊颜冷目,初成鹰姿,培嵘在军中蹉跎了四年的相貌,比他想象中还要坚韧锋锐不少。
他静静看着培嵘,“我知道,从武是你自己的想法。”
培嵘似是有些不悦,“我初次回来,你便要同我说这些?”
他神色尽敛,“这次准备待多久?”
话转得太生硬与无谓,培嵘皱了皱眉,“三个月吧。”
他唇间浮起一丝淡笑,“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回房了。”
说走就走。
培嵘坐在桌边,微微侧目去看杜蘅的背影,情绪几何不可辨。
——
她不知道,杜若相从当年发生的那些事里得出了什么结论,但她知道,四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
这样的改变,发生在杜若相身上,亦发生在培嵘身上,一个愈来愈无畏,一个愈来愈表面。
皇帝因难容忍朝中文人权盛当道,早已有削一虎之心,这一虎,不是培家,便是杜家。
得到的情报是培家为官谨言慎行,数年无一错,堪称清流正名之典范,培家未来继承人培小公子更是聪而不显,大智若愚,小小年纪自有一番忖度。
而杜家,旁支里总会有劣迹违律者,偶尔生个事,便叫杜元愁眉不展,坊间也多有坏杜家言誉者,杜家小公子亦是一副任性玩闹的脾气,虽有聪颖天资,却时时弃之不顾。
这两虎,其实选杜家会更好,既能维持清流一脉正名,亦不落坊间人口舌,未来培家公子或可又是一重臣,实皆大欢喜。
可多次密谋,商量来商量去,最终选定的却是培家。
既意已决,顷刻间便动手。
于是,培家一刹倾覆。
终是不忍培家从此绝脉,便留了培家公子性命。
然培杜二家皆不知实情,培家倒后,杜家首当其冲,人人自危,惶恐于诡诡皇威不可测。杜元顶着天大压力接下培嵘,杜夫人不是没有担忧,亦想劝丈夫拒绝,可培嵘父母皆为多年至交好友,就此不顾,实在狠心。
这便接了,伴随而来的却是日日夜夜的忧思与愁虑,以至先前还视若亲子的培嵘,再见却是如陌生人一般,心底里欢喜不起来。
表面的客套亲近如何瞒得住两个稚龄孩子?要知孩童之感最敏最锐,又人人疯传窃语,或许仍不知情,却已在心中转化成自己的一番思量。
杜若相知晓培家满门皆亡,只余培嵘一人,存了心要好好待培嵘,可见父母对培嵘面和心冷,久而久之,便开始怨起双亲,又知培杜二家曾大同无异,自己又与培嵘日渐生疏,分道扬镳,便开始暗恨培杜二家,为何不是杜家亡,而是培家?
杜家夫妇的忧虑在圣上召见培嵘后,消散一空,复杂的大人心思觉得只要培嵘放弃文官这一条路,杜家便可安然无事,却不知从武一事完全是培嵘自己所愿。
培嵘幼时突遭横祸,一夜之间家倒猕猢散,与双亲天人永隔,而与自家情况一般无二的杜家却一切无恙,如此,怎能不有一丝怨愤?怨培杜二家,何以就只培家倒,杜家安好?
若出事的是杜家,那眼前夫妻和睦,有子相伴的场景应是他与他自己的双亲,而不是日日夜夜看着这样的景象刺激双目,诱出内心阴霾……以至每每回想起昔日之景,愈发觉身处杜府,处之不泰,又暗嫌起自己阴私之念,怎能平白怨人?由是愈发想要逃离,欲发想要脱出以往桎梏。
种种因素,混合酵动,培杜二人在一起时还不觉有什么,只知时时争吵,频频气怒,可分开四年时间,各自为好,哪怕只是每夜夜深人静时思一思往事,便足以理清头绪,明晰自身。而脱离了杜府环境的培嵘,要比杜若相更甚一筹。
因为四年后,一个仍恨,恨到恨自己,一个仍怨,却开始摆上明面的怨,不再折磨自己。
杜若相是前者,培嵘是后者。
所以最后,执念未消的是杜若相,而不是培嵘。
杜家夫妇最大的错,就是把两个人一直当成孩子,而不细思其所言所想。
难怪,社曾经说,孩童之梦,不能仅凭年龄说事,孩子所求有时确与大人所认为的差距甚远。
“若是社在,或许能更清楚一些。”她道。
他看着她,“为何?”
“社接过多次此类梦。”
“公主如何得知?”
她骤然一愣,等回过味来,眼色已沉。
第36章 杜蘅篇:金玉书(七)
杜蘅果真不再提当年之事,只是是否又搁在心里汹涌翻滚她就不得而知了。
至少看上去还是无恙的。
培嵘在杜蘅院里安稳住了下来。
两人时不时一起出去走走逛逛,同桌吃个饭什么的,也是十分和睦。
杜元听说后,十分欣慰,便也放心让两人住在一起。
她看着看着,却觉得应该快要压不住了。
这两人,看着就不是能平静相处的。
而他总是跟在她身边,沉默地和她一同观望,时间久了,倒也觉得他在身边没什么不对。
偶尔,还能就眼前之事往来探讨一番,算是不错。
五月初时,杜蘅报名了今年的科试。
杜家夫妇自然又是一番欣喜慰藉,命下人好生服侍,切不可懈怠了,不得让杜蘅身体出了什么差错,以至影响科试。
京城中人听闻,又是另一番猜测,甚至有那好赌的,公然在坊间下了注,赌今年状元花落谁家,押杜蘅的不计其数。
——
杜蘅回府时,下了马车,发现门口站了个人。
深眉冷目,俊容英姿,穿一身素白的衫,黑发绑束在脑后,翩翩少年郎的模样,极是悦目。
培嵘走上前来,微笑道:“日头还早,去怡丰楼喝杯茶?”
怡丰楼是个茶馆,以茶闻名。
他点点头,命车夫调转个方向。
培嵘却道:“不远,我们步行即可。”
杜蘅便叫车夫回去,转头看他,淡淡一笑,“好。”
两人一路慢行游逛,见到有趣的摊子也会近前流连一会。
如玉少年,正是生机勃发的年纪,街上人流穿行,侧目望他们的人愈来愈多。
两人加快脚步,进了怡丰楼。
小二初见他们,亦是一番惊艳,忙热情地招呼他们往二楼雅间而去。
“杜若相?”忽有人疑声叫道。
杜蘅循声瞥去。
一年纪相仿的少年急步过来,脸上溢了薄汗,神色却是拘谨钦佩欣喜,所杂之多,“你……你就是杜若相吧,去年中秋宴我也去了,我……我十分敬仰你的才学,能交个朋友吗?”
杜蘅眉目疏离,“你是谁?”
少年脸有些微红,“我叫李旭何,父亲是翰林院五品编纂,与令尊有几分相交。”
杜蘅漠然看他一眼,径自上楼。
培嵘见状,亦随之进了雅间。
“你方才那模样,倒是有几分像以前任性的时候。”两人在窗前坐下,培嵘淡笑地调侃他。
杜蘅依然是一片漠色,眸光淡淡的,“说是任性,我倒没真做成什么任性的事。”
小二进来上茶摆糕点,培嵘等小二退出去了才道:“难道《纸上论》不算?”
杜蘅看着他,不语。
“论朝纲那一部分,或有不当之语,圣上若细究,可治你罪。”培嵘指尖碰了碰杯面,感受了热度,觉得适口,便端起来喝。
杜蘅突兀地低嘲一声,“你果然比我聪明。”
培嵘顿了顿,未言。
“也比我好看,所以……”为什么出事的不是杜家?
杜蘅轻笑一声,面色恢复如常,捏了块糕点送进口中,静静品着湿润的甜意。
培嵘凝着他的眉目,出了会儿神,道:“你现在比我出色。”
大开的窗子不知被风吹来什么烟尘,有几分呛人,杜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尖发红。
培嵘起身望了望,关上窗子,又回到桌边,“许是到了哪家敬关公的日子,对面铺里有人在侍香。”
杜蘅微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两人又喝了会儿茶,吃了几口糕点,便下了楼,回府去了。
“杜若相写《纸上论》,怕是为了获取培嵘的近况。”他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