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番外(224)

上首没有声音,等了许久,就在薛恒正想开口求这位冯使君给他一个痛快时,他听见那冰凉的声音冲堂下一个吩咐。

“都给本官带上来。”

堂外一阵凌乱的嘈杂声由远及近,薛恒心下惊异,转过头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来人,薛恒头皮一麻,就要跟薛诚一样瘫倒在地了——

门外乌泱泱被顶盔贯甲的军士们押进来一大群人,全是他们薛家两房的女眷与小孩,这当中便有薛恒的妻子王氏。王氏满面凄惶,怀里抱个婴儿,正是他新得的嫡女,七个月大的薛可蕊。

薛恒崩溃了,连滚带爬奔去那冯使君身边,揪住他襕袍的边,一把鼻涕一把泪:

“求使君大人开开恩啊!我薛恒犯了错,这颗头求大人拿去便是。都说祸不及家人,她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和孩子,还求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她们。小民跟大人走,但凡大人需要,我薛恒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恒一脸苍白,满眼绝望,一声声哀求堪比杜鹃啼血。在场的薛家男女老少无不面无人色,一副大祸临头的凄惨模样。

只可惜在场最有权力的冯使君却一直沉默,既不说要统统杀头,也不说带走薛恒。直到被军士们押进门的女眷们统统被撵作一处,胡乱挤作一团跪好后,冯使君终于自那黑漆漆的太师椅上直起了身。

他自暗处走来,身着墨黑的缂丝襕袍带着迫人的气势,来到隐隐绰绰的光影之下。

他垂着眼冲这群仓皇的女人一一看过去……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浑身抖若筛糠的王氏身上,

并她怀中襁褓里的那个婴儿。

王氏抬头看向眼前的这名年轻男子,他虽没有开口,王氏依旧能感觉有莫名的恐惧瞬间袭来。她止不住泪流满面,抱紧怀里的孩子,一面摇着头冲那冯使君哀求,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只能自喉间发出呜呜呜的哀鸣。

使君大人死死盯着王氏怀中的婴儿瞧了许久,就在众人皆以为今晚的杀戮将从薛恒的小女儿头上开始时,昏暗的空气中飘来他古井无波的询问:

“她是谁?”

薛恒瘫坐在地,早已无力再对答。反倒是跪立一旁的头扎总角的小女孩开了口:

“她是我的三妹妹。”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像黄鹂鸟般婉转。男人转过头,便迎上那双黑黝黝又亮闪闪的眸子:

“回使君的话,这是我三妹妹薛可蕊。”

小姑娘口齿伶俐,一脸笃定:

“她才七个月,连话也不会说,她不是坏人。”

男人笑了,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他冲小女孩点点头,弯下腰来认真看着她的脸:

“那么,你可是唤作薛可菁?”

此话一出,女孩身后便有一妇人面色一变,抬手将这总角孩童扯进怀里,试图阻止她说话。

可是薛可菁不肯闭嘴,眼前的使君大人长得如此好看,怎能是坏蛋?她觉得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胆小鬼,于是她挣扎着摆脱了她母亲的控制,大大方方冲到男人跟前点点头:

“是的,使君大人,我就是薛可菁。”

男人展眉,嘴角有笑意如涟漪层层放大。他直起身来,冲薛恒高声说话:

“薛恒,本官可以放过你薛家。只是为日后审案计,你须得献出一人做人质让本官带走。”

薛恒一凛,忙不迭膝行数步,想让冯使君把自己带走。却见那使君弯下腰,拿手指着王氏怀中的婴儿冲王氏说话:

“我冯驾要这个孩子,给我带走。”

第一八四章 番外·百花杀(二)

我是人质, 是被父亲质押在冯府的人质。

从来都只听说战败国的太子会被自己的国人送去战胜国做人质,却从没听过有谁家会因为自己做了错事,把子女送去官衙做人质。

可是我就遇上了这样的奇葩事。

其实奇葩事还不止一件,我虽离开父母做了人质, 多年后,当母亲与我再聚,提及我出生便被迫离家的事时,母亲还会无限感慨地说:

冯大人是好人, 当年多亏了他出手,不然咱们薛家早在吴守信垮台那日就该散伙了。

每每听见这话, 我就会笑。母亲常常嗤笑父亲钻钱眼里去了, 我看她其实也钻在钱眼里的。

父亲靠着官府发财,先头的官老爷垮台了,父亲理应受到牵连, 用脚板底也能想到。可是大人放过了他,替他在皇帝面前打了掩护, 母亲便说大人的好话。可如若大人秉公执法也抄了咱薛家, 母亲又该如何说呢?

* * *

我叫薛可蕊,今年十八岁。

我自生下来便被大人带回了冯府, 听奶娘张嬷嬷说, 大人是在一个雨夜把我带回冯府的,那时的他未及加冠。

彼时大人是有妻子的, 是咱京城里最高贵的郡主。可是不知为何大人却总不回京城, 他就留在了这凉州, 建了一座冯府,修了一方巨大的荷塘。

我喜欢这荷塘,每次大人放衙后抱着我来这荷塘边的扇亭吹风时,我都会高兴得咯咯咯直笑。

大人没有孩子,却把我照顾得挺好。我是作为薛府的人质留在冯府的,而大人似乎忘记了我人质的身份,只把我当成了练就一身“奶爸”本领的试验田。

大人很有耐心,他得空便会向奶娘学习怎样抱孩子,孩子才能觉得舒服。还向奶娘学习怎样哄孩子睡觉,给孩子喂食……

张嬷嬷总是偷偷地逢人便笑,大人可真是个机灵人儿,一教便会,不像那些粗手粗脚的莽大汉,提起孩子就抓瞎,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会照顾。

大人他心细手巧,除了没法亲自奶孩子,旁的手艺,他可是玩得溜溜的,怨不得大家总是夸大人文能定乾坤,武能安天下。这可让张嬷嬷捡到不少懒躲哩!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理解大人非要选我这样一个婴儿做人质的意义所在。

选我做人质,虽然可以给父亲薛恒带来心理上的威慑感,可与此同时,我给接手我的人带来的负担与麻烦,远远大过他能获得的利益——

在我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他要照顾我的生活。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他还要陪我说话,陪我玩乐。

慢慢地,我变得越来越强壮,也越来越顽皮。我力气变得很大,成天爬树翻墙,掏鸟窝,捅马蜂窝。

每一次遇到险情,念春都会去寻大人。念春一去,无论大人正在做什么,他都会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十万火急,亲自出马,飞奔到我跟前来攀高墙、战马蜂。

大人身高腿长,胳膊也长,干起翻墙爬树的活计来可谓是驾轻就熟,为此,大人没少赢得我最热烈的喝彩和拥抱。

大人是凉州最大的官,却天天要为我这个薛家小屁孩的事鞍前马后地转,惹得旁人常常以异样的眼光看大人。

可是大人的官最大,旁人有再多的惊讶也只能选择咽下肚子去。

大人却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总是笑眯眯地鼓励我,安慰我:“蕊儿别怕,你是我冯驾的女孩儿,除了杀人放火,你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我也乐了。我薛可蕊可是认真念过书的,杀人放火,那是强盗行径,我怎么可能会去做?

于是我拍拍大人的胸膛让他放心:蕊儿是乖孩子,一定不会给大人您丢脸的!

得到我保证的大人果然“放心”了,他继续放任我驰骋郊野。也正是因为有了大人这样无所不能的“护卫”一路保驾护航,我的胆子愈来愈大,行事也越来越猖狂。

有时候直闹到大人他自己都下不来台了,他便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微微上扬,挂上那浅浅的笑,用懒散又无所谓的语气对我说话:

“蕊儿乖,别顽皮,跟我回家……”

直到有一天傍晚,我正爬上了一棵酸枣树,尽情享受极顶的乐趣时,树下小道上走过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她梳着简单的发髻,用白帕子包了,一身素白,一脸颓然地在路上走。

这女人模样倒是生的周正,只是身上太素了,脸色也不好看,跟走马大街路口办丧事的周家人一样,脸上一层晦气。

我不喜欢她,一时间心头有恶念顿生,于是我便捻起一粒酸枣,眯起一只眼,对准那女人的脸,来了一发……

俗话说得好,只图一时之快,遂受无穷之伤。

那一晚我破天荒感到了害怕,第一次一个人缩在厢房里冰冷的被窝中连晚饭都没敢出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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