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驾无语,默默地咽下一口唾沫后,他自马背上坐直了身子。
“走,回城。”
言罢,冯驾高举马鞭,策马朝凉州城门疾驰而去……
薛可蕊是混迹在契丹人群中过关时被魏从景发现的。
她与她身后那圆脸婢子实在太夺人眼球了。
薛可蕊生得白生生的,混迹在一堆黑漆漆的契丹人中,驼着一只巨大无比的包袱,吭哧吭哧地往城门外挤。那圆脸婢子则佝着腰,跟在薛可蕊身后,无比痛苦地背负两只硕大的箱笼,踉跄前行。
主仆二人皆如此与众不同,魏从景就算立在高高的城门顶也一眼就锁定了她们。
魏从景想不通薛可蕊背这么多东西究竟想到哪儿去?他问话,薛可蕊只保持沉默,再问那圆脸婢子,婢子也不知道薛可蕊究竟想去哪里,一问三不知。
无奈之下,魏从景只得让几个扛刀的卒子给薛可蕊好吃好喝地伺候起来,自己则遣了传令兵立马去寻冯驾,要南蜀王自己来处理他的家务事。
冯驾策马奔到南门,甩开大步冲上城楼后,看见薛可蕊呆坐在暗沉沉的关楼内,那名唤做翠烟的婢女则呆立在她身后,身侧的案几上摆了几只歪歪扭扭的梨,和一杯茶。
“蕊儿……”
冯驾挂着满脑袋的汗来到薛可蕊的身边,他满面堆笑,弯下腰,一副讨好的模样望着永远都一个表情的薛可蕊:
“蕊儿想去哪里玩?驾带你去。”
薛可蕊不悦,转过身去,拿个后脑勺对着冯驾。
她就想跑,可不要谁陪着玩。可是冯驾占领了赤术的王庭,翠烟来不及寻到马,便被冯驾的兵给提溜了回来。
她们搞不到马车,便只好如此趁着契丹人撤退的当口,直接人肉闯关。眼看就要成功,好巧不巧偏偏又遇上了魏从景……
如人所料,冯驾依然等不来薛可蕊的回答,他也不生气,反倒愈发柔和了眉眼。
薛可蕊的每一次沉默,都是一次击入他心房的鞭笞。是他将自己困囿于李氏的泥古守旧,不懂回转,造就了他与蕊儿两个人的悲剧,也造就了凉州的悲剧,河西的悲剧。
有道是,为人臣者,当上安君国,下报黎民。所以冯驾忠心耿耿一心只为康王一脉撑天柱地,为李氏一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他呕心沥血,付出半生操劳换来的却是与爱妻的鸾凤分飞,国破家亡。
故而有圣人云:忠国不忠君,忠民不忠人,才是真正值得人毕生追求的“大忠”。
只可惜,兜兜转转一大圈,直到今天,冯驾才真正明白了“大忠”与“小忠”之间的天渊之别。而他自己,也为自己的愚钝,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蕊儿,我冯驾回来了,我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冯驾了。如今,你的夫君是南蜀王,掌管整个江南并蜀中。我要为我的蕊儿贡献最好的生活,为我与蕊儿的小家挡风遮雨。我想牵着你的手走完这一辈子,也希望蕊儿莫要将我推开……”
冯驾拉着她的手,说得情真意切。
旁人都在暗传,薛可蕊的脑子坏了,精神出了问题。可是冯驾不允许属下如此“污蔑”他的妻子,军令一压,僚属们自然都闭了嘴,可群众们心里的想法却从来都没有因为“强权”而改变过。
被旁人以看傻子的眼光看待,冯驾除了更加心疼他的薛可蕊,也愈发懊悔自己当初的固执与驽钝,半分对薛可蕊的怨怼也生不起来——
他知道薛可蕊能听得明白他的话,旁人不清楚薛可蕊,可是他清楚:因为她眼中偶然乍现的幽光,正是他从前熟悉无比的狡黠。
既然她没有疯,也没有傻,那么总有一天他的小娇妻一定会为自己的赤诚所打动,重新敞开心扉,再次投入他的怀抱的。
“蕊儿,驾这几日有点忙,我知道你闷了,蕊儿可否耐心等我半月?半月后,驾带蕊儿出城散心。”
冯驾当然知道薛可蕊带着翠烟,如此大包小包地往城外走,究竟想做什么。他不是不担心,也不是不害怕,可是,他只字不提薛可蕊“违规冲关”的真实意图,也不准备禁她的足。
他只如此向薛可蕊真诚地恳求,恳求她等他半个月。
他相信,就在这半个月内,他一定能交出一份能让他的蕊儿满意的答卷。
第一七二章 矜恤
冯驾要求契丹人三日内交还城关, 一月内完全撤离河西地区, 所以这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看到城关下人马熙攘的热闹景象。
珙门关外,一处稀疏的胡杨林旁, 有一队很长很长的军阵。契丹士兵们正坐在道旁休整,一队队执勤兵高举着威武严整的戈戟警戒,旗幡飞扬。
经过此地的契丹老百姓看见他们, 无不面色一变, 忙不迭低身行礼,一番顶礼膜拜后再匆匆推着小车,领着家人疾步匆匆离开——
老百姓们都知道,这是来自契丹王庭的军队,那高高飞扬在空中的玄色旌旗,与军中侍卫那油光水滑的犀牛甲,便是王庭侍卫的标志性装扮。
军阵中有一辆奢华又精美的华盖马车, 锦缎的车帷, 嵌宝的窗牖。赤术端坐其中,他没有同道旁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般下车透气, 也没有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
赤术只手挑开车窗帘, 唤来自己的大国师玄玉。
“他醒了么?”
赤术不点明“他”是谁, 玄玉竟也能听得懂。大国师摆着拂尘点点头,躬身回复赤术:
“是的, 醒过来了, 刚过珙门关就醒了, 臣的迷药下得刚刚好。”
赤术点头, 他为自己拥有玄玉这样一个仙药圣手感到幸运。玄玉这个大国师治药与他治国同样优秀,连迷药时间都能卡得如此精准。他赤术能得到玄玉辅佐,是他的福气。
“把他带来本汗车里。”赤术对着玄玉如是吩咐。
“是,可汗。”
不多时,玄玉果然领着一架同样镶金嵌宝的马车过来了。他命令护卫们自车上抬出来一个人,又将这个几乎动弹不得的年轻男子送上了赤术的马车。
“你醒了?可还能说话?”赤术笑眯眯地低头冲那年轻男子问话。
男子穿了一件靛青的素色左衽袍,虽然手脚皆自如,他依然只能软软地躺在锦垫上不能动弹。
听见赤术问话,男子却并不回答。他无力地躺在地上,一只手捂紧自己的胸口,面无血色,那对原本浓长的剑眉紧蹙,在一脸惨白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黑白分明。
“可是心口又痛了?”赤术凑过身来关切相询。
许是痛得厉害,男子说不出话来,他咬紧牙关,任由额角上的汗珠密匝匝挂了一串。
赤术见状,忙不迭只手伸进他前襟里一通找,寻出来一瓶药,打开盖子倒出一粒药丸后二话不说便塞进男子的嘴里。
“你胸口的剑伤太深,还好偏了那么一毫发,没刺穿心膜,不然就算是玄玉也救你不得了。”
赤术垂着眼淡淡地说话。
“往后切记别那么容易激动,长期这么痛着,你不成废人也成残人。”
一粒药下去,年轻男子似乎舒服了些,他躺在地上,兀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原本惨无人色的脸也慢慢变得红润起来。
“赤术,你这是开始抱头鼠窜了?”男子有了点力气,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后,张口第一句话便是挖苦赤术。
“是的。”赤术面无表情,他压根儿不回避,也不生气,直接了当地脱口而出:
“因为你叔来了,本汗只能让贤。”
“……”
地上的男子一噎,他竖起眉毛望着一脸淡然的赤术,眼中开始有怒火燃起——
既然冯驾来了,赤术为何还要把他偷偷运走!
“别介!冯予。”赤术面沉无波,“一会心口又痛,可没药吃了,国师说了,那药丸一天只能吃一次,这意味着你每日只有一次生气的机会,可得要想好了再发作。”
赤术乜斜着眼,“好心劝诫”冯予。
冯予战斗力忒强,比武那日,冯予被迪烈捆去后殿。赤术知道冯予的手段,见他如此规规矩矩地跟着走了,猜他必有后招,便叫了内庭统军撒班将军去殿外候着。不多时果然听得殿内鸡飞狗跳,撒班赶忙冲进殿看,发现冯予已经砍倒一大片了。
撒班领了赤术的令,要将冯予重伤后带走。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当着迪烈的面,将人砍杀到将死未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不小心就会把执行者自己给祸害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