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了手,看见那细腻柔润的下颌上一片青色。
赤术再不说话,他直起身来,二话不说胡乱套了层汗衣,便转身走出了房门……
……
赤术再没有来过葛园,他很忙,帝国初定,他终日操劳,身心也都很疲惫。他空闲下来时就想休息,与薛可蕊无休止的心理较量让他愈发疲惫。
不多久,赤术收到管家的禀告。管家说葛园的小夫人的精神好似出了问题,不仅终日木瞪瞪的不说话,还时常做些让人不可理喻的事。
比如她常常整日整日地坐在窗台前扎绢花,打络子,裁剪五彩的小裙袄,把房间里塞满小孩子玩的毽子,彩绳,似乎她身边正养了一个小女孩。
“小夫人莫不是流产伤了神智,以为自己还生了个女儿?”管家皱着眉,忧心忡忡地如是向赤术询问。
“还有,最近下人们常在半夜里听见有人在后院里哭,时不时还能看见鬼火,前日里安排了几个胆大的家丁去抓鬼,看见是小夫人在烧纸……”
管家望着赤术一脸惨淡,“殿下……现在府上的人都忒怕小夫人了,就怕她哪一日突然发狂伤了人,葛园周边的几位夫人都纷纷要求换到东园去住……”
赤术默默地听着,却只低着头不说话。
半晌,他朝管家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他能猜到薛可蕊究竟为何会有如此行为,可是他依旧不准备给她自由。
当天夜里,赤术来到了葛园,未及入院门,他果然听见自那草木掩映的花墙角落里,隐隐约约传来女子压抑的哭声。
赤术循声寻去,果然,透过重重花木,他看见在密林深处一块空地上,有人燃起了一堆火,兀自捂着嘴儿哭,时不时还将身边的物件捡起来投入火堆。
赤术仔细看了看,发现除了一叠叠纸钱,还有穿着彩衣的布偶,绢纱的花,五彩的络子……
暗夜中,那火光荧荧,配合薛可蕊那一声声泣血般的哀泣,愈发让人觉得四肢生凉,赤术面无表情地立在暗夜的深处,心底如一潭死水再也生不起波澜——
他知道,薛可蕊没有疯,也没有傻。
她只是心死了。
第一六五章 敬畏
赤术直到他即位大典举行都没有再立新的阏氏, 而大妃的册封仪式自然也一直拖着。不光吉拉氏不高兴, 就连众朝臣也开始议论纷纷。
大国师玄玉受众朝臣委托前来王庭相询赤术,想问他是不是想做一个开天辟地的没大妃的可汗。
国师玄玉到的时候, 赤术正盯着一张中原地图发呆。
“玄玉见过可汗……”
玄玉是个道士,虽然做了大国师,他依旧习惯穿戴他传统的道袍。紫阳巾, 八卦衣, 鹤顶龟背,凤目疏眉,一派飘逸神态。
赤术抬眼,冲他点点头,“国师坐。”
玄玉颔首,恭恭敬敬选了一个下首的位置坐好。
“可汗瞅着这中原地图发呆,可是为着那中原的战事?”
玄玉摇着拂尘抬眼问话,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赤术究竟在担心什么。
赤术如此骄傲的人也会敬畏, 同他的父亲一样,他不能不忌惮冯驾。
“可汗, 贫道听闻冯驾夺回长江一线后, 受封南蜀王, 挥兵讨伐剑南道的赵玄武,眼下赵玄武已支撑不住了……”
“是的。”赤术面沉无波, 看不出喜怒。
“眼下中原大乱, 冯驾放弃富饶广阔的河南道, 兵家重地山南道, 转而入蜀中,与赵玄武争夺地貌险峻的蜀地,可汗觉得事有不妥?”
赤术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才扬起眉毛望着玄玉:
“冯驾西进蜀中,有可能只是为了江南道西边的安定……”
他顿了顿又继续开口:“国师,冯驾要打谁,不足虑。他们远在中原,与我赤术相隔十万八千里,中间还有个一锅粥般的中原,就算他要再夺回凉州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办到的。只是大国师……你难道没有发现冯驾受封南蜀王,这一消息来得更为震撼吗?”
玄玉笑:“可汗多虑了,李老二要西进打赵玄武,没个由头怎么打,不如把南蜀送给冯驾做封地,这样冯驾便有理由出兵了。”
赤术一脸不以为然,“非也非也!你当李老二这么舍不得蜀中的山水?那厮最是目光短浅,本汗有十二分把握那李家皇帝更想打的是高淮昌手里的山南道,发兵蜀中实在是逼不得已……”
赤术面沉如水:
“南蜀王是冯驾自封的,李家皇帝,被冯驾挟持了。”
……
冯驾的日子的确不好过极了。
他才刚开始与高淮昌缠斗在一起,便听说凉州城破了。
初听得消息的他有点懵,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传信的校尉说的一定是其他地方。
“你说什么?哪里破了?”
冯驾沉着脸,眼中怒意蓬勃,似乎这传信的校尉再不想清楚到底哪里破了,他就会一刀砍下这轻传谣言者的头。
校尉有些畏惧,三魂去了两,他哆哆嗦嗦好容易咽下一口唾沫,再度委屈巴巴地开了口:
“节……节帅,驿臣传来的羽翎信……他说是凉州破了……”
说话间,冯驾的鼻尖下递过来一封加盖大红印漆,粘贴三根羽翎的信。
冯驾的身子晃了晃,他觉得有点头晕,便抬起手来撑住身边的案桌。
“你……替我拆开……”
冯驾转过身去,缓缓地坐下,他的手轻轻放在案桌的背后,自己的腿上。
微微发抖。
校尉也很紧张,他怕冯驾一个忍不住拿起手边的大刀砍错了地方。于是他哆嗦着拆开信后,便猫着腰从大刀的对面远远地伸直手臂,给冯驾送到了面前……
四下里一阵静默,持续的静默。
校尉心下狐疑,抬起头来悄悄地看。正好看见冯驾面无人色地坐在一张春凳上,他死死盯着面前的那张纸,瞠目而视,再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节帅!”
……
冯驾破天荒地晕倒了,元帝也很心疼自己的这位能臣,便微服出宫,连夜奔驰七八百里,亲自赶到长江边的前沿阵地来安慰冯驾,给他打气。
元帝到得中军大帐时,冯驾才刚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他仅着一层中衣,发鬓微乱,一脸的颓色。
“嗨!朕的少驰啊!你这样让朕怎么放得下心啊……”
元帝伸长了胳膊,一脸关切地冲冯驾的病榻而去。
“臣,冯驾见过陛下……”
冯驾苍白着脸,支着胳膊想下床来给元帝叩头,被元帝一把拦住。
“咳!这都啥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
元帝一脸责备之色,抬手将冯驾固在了床头。
“别介,咱君臣二人就这样坐着说说话。”
“听说,少驰是收到了河西驿臣送来的急信了?”元帝和缓地开口问话。
“是的,陛下……”冯驾低低地垂下了头,难掩面上哀戚之色。
“陛下,臣有罪……河西……河西……”
心头愈发难受,冯驾语难成句。
“少驰切莫如此,河西孤悬关外,保不住便保不住吧。”
见冯驾难过,元帝安慰起人来倒是洒脱,似乎河西不过是他家后院的一块菜园子,多一块不多,少一块也无所谓。
“少驰千万要保重好身体,替朕重拾这千里江山,重振我李氏辉煌!”
冯驾无语,凝神顺了好半天气才得以再度张口:
“陛下……河西扼西线咽喉,通一线于广漠,如此说丢便丢了,将我中原直通通曝露与契丹,这让微臣如何想的通?”
冯驾一脸痛心疾首,似乎见元帝的情绪太过自如,不够悲伤,所以他要让元帝摆正态度。
元帝正了正腰板,心下有些不悦:谁不知道你冯驾的小心思,除了你还认我这个皇帝,旁的可不就跟那高淮昌、赵綦一样一样的,都想圈地为王,称霸一方。那河西是你的老巢,如今老巢被人一锅端了,你自己想不过去,还非要我这个皇帝来陪着你一起哀伤?
元帝甚至觉得河西丢了还挺好,那冯驾仗着凉州远在关外,天高皇帝远的,自己管不着他,还想占山为王,拥兵自重。如今阴差阳错被契丹人给削了势,对他元帝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
让冯驾重新回归朝廷,让他就做自己身边的一员将,给他多少兵他便带多少兵,叫他打谁便打谁。如此一来,对他李家,对朝廷都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