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驾不再说话,他知道他是说不通元帝的,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去凉州看看,哪怕抗旨违皇命,他也要回去看看!
似乎知道了冯驾心中所想,元帝天天把冯驾揪在身边,无时无刻不把他带着一起。带他一起召见地方的文官武将,还带他一起游览江南的山山水水。
冯驾等不住了,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辞别了冯珲与殷氏,他说他要去找荣国夫人。
似乎知晓了冯驾的意思,冯珲有些踯躅,他想劝冯驾放弃,可那是他自己的儿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没了,他怎么都想不过去。
殷氏却很干脆,她麻溜地替冯驾包好一大包干粮并各类干果肉脯,打打结实塞进冯驾的手里:
“二弟,既然去见荣国夫人,便带些果子糕饼去。”
“……”冯珲无语,真要把这些送给荣国夫人,怕是要笑掉人大牙了。
“二弟……”冯珲满面凄惶。
“你知道,我就你一个亲人了……”冯珲的眼里尽是不舍。
冯驾也热了眼眶,一拜到底:
“大哥大嫂,驾……尽快回家。”
三人皆甚有默契地什么也没有说,冯驾带着这一大包“糕饼”麻溜地溜出了他们所居住的官宅,大街上彻夜有官兵巡逻,见到冯驾,有认识他的千夫长还会恭恭敬敬地冲他行礼,并高呼“见过节帅”!
冯驾也不避他们,只大摇大摆地一路向东,他是真的要去元帝住的行宫,他也是真的要去找柳玥君。
第一零三章 春望
冯驾需要康王的腰牌, 不然他连余杭的地界都出不去。
他没办法搞到过所, 元帝还没有想到过要给逃难的这帮人分发什么过所,大家都是来逃难的, 如果有人需要过所,那一定是奸细!
所以冯驾没有办法了,他想到了康王爷的腰牌。皇家男人的腰牌都是一块和田的籽玉牌, 玉牌上面雕龙画凤的, 当中都是一个字:“李”。
王爷的腰牌有大用处,可以当过所,还能直接调兵。虽然不一定真有兵可以给你调,但是这腰牌原定的功效就是这么巨大的。
柳玥君替冯驾拿到了康王爷的腰牌,今晚冯驾便是要去取这腰牌。
冯驾是在柳玥君的卧房里面见她的,数万人猛然涌进余杭,余杭知府好容易寻出来一处做了元帝的行宫。但很明显住处依然是很紧张的, 能做到一个贵人一间屋, 余杭知府已经尽力了。
“驾深夜打扰荣国夫人,实在冒昧……”
冯驾规规矩矩地冲半躺在雕花牙床上的柳玥君施礼。
“冯大人一个人?”柳玥君不错眼地盯着冯驾背上那只明显容量惊人的大包袱, 一脸错愕。
“是的, 驾会尽量沿着官道走, 我的副将魏从景如果还活着,他会跟着我们寻来余杭, 这样我就又有随从了。”冯驾说得平静, 他这是抗旨出逃, 逃的还是北方, 谁敢跟他一起走?自然只能他一个人才对。
“……”
柳玥君一脸哀戚之色,她自牙床头直起了身,手里捏着一块用花布包裹的小物件。
“大人,玥君已经没有了儿子,不想再失去你……”柳玥君抬头望向冯驾,一脸郑重。
冯驾却并不说话,他自光影之外走过来,直通通自柳玥君手上拿过这块花布,拿手捏了捏,觉得没错后,万分珍重地揣进怀里。
拿到腰牌的冯驾对柳玥君低低地说了一句:“辛苦荣国夫人了。”
便果断转身就要出门。
柳玥君红了眼眶,她紧赶两步冲冯驾低呼:“大人!你一定要回来啊!”
冯驾止步在了半开的木门口,他并没有回头,站在光影之外,只手把着门边,留给柳玥君一个暗沉沉的背影。
“我走了,你保重。”柳玥君等不来冯驾的回头,她似乎听见冯驾这样对她低低说了一句话后,便急匆匆地没入了黑暗。
冯驾没有对玥君多说什么,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心里都一直如火煎。柳玥君只关心李霁侠,却不知冯驾较她更要痛苦数倍,他担心冯予,担心李霁侠,更思念薛可蕊。
冯驾一袭墨黑的劲装,背负着殷氏给他准备的干粮袋,怀揣着柳玥君为他偷来的康王腰牌,干净利落地翻身跃上同样墨黑的大宛战马,钢鞭一抖,踏着一路的星光,策马疾驰向北——
玥君,我不会回来了,如果他们都死了,我会留在那关外,找回属于我自己的辉煌。
……
清明清风至,阳春正三月。在这花木新生的伊始,大唐控制逾数百年的河西,却再也迎不来属于它的春风。河西藩镇沦陷,只是凉州并它周边的三座城池却保留了下来。冯予以珙门关为据,将凉州并周边三座关隘又给夺了回来。
冯予不愧是冯驾一手带出来的战将,他以一己之力率领为数不多的藩镇将士夺回了早被契丹人攻下的凉州城,又搜罗旧部,重整旗鼓,一鼓作气与契丹人拉锯数月后,据守住了三座城池。
契丹人很意外,他们一直打到了玉门,却在自己的腹地深处,被冯予撕开了一个口子。
不过契丹王并不把凉州这个口子放在心上,就算这里有一个看似顽强的口子,这也只是大唐帝国垂死的挣扎了吧!
契丹王意兴盎然地唤来他的辅臣相问:冯予,究竟是什么来头哇?
辅臣以为自己的王要准备发怒了,战战兢兢地回答:启禀高贵的可汗,冯予是那冯驾的侄子,如今任凉州节度使副使的……
契丹王愈发笑眯眯,盯着眼前一幅卷轴,举起来冲辅臣示意:可是画上这个美少年?
画中人手持宝剑,长身玉立如劲松,眉同翠羽,目若朗星。
辅臣匆匆拿眼一瞟,忙不迭点头:没错,没错,就是这小子……
契丹王仰面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辅臣被自己的王笑得心尖发毛:高贵的可汗,赤拔王子说了,下月,下月待他打完萨珊波斯那个老不死的,他便从乌珠河回来收拾冯予这臭小子。
契丹王不说话,只捻着胡子盯着画轴兀自笑。
冯予,怎会是他的威胁?他是猫,冯予是鼠,有时候猫与鼠玩耍玩耍也甚是美妙。
更何况……
能与如此美少年较量,他迪烈,求之不得。
……
尽管熙风渐暖,凉州城依然阴霾重重。虽然山河依旧,可昔日繁华的五郡咽喉之地却只剩下残破的城楼与破败的街道。暖风吹绿了遍地乱草,却吹不开凉州人脸上的笑靥,苍苍林木掩住了屯卫将士们孤独的坟茔,却掩不住凉州百姓心底早已横流的血和泪。
冯予独自一人立在的斑驳的扇亭内,望着眼前水波粼粼的荷塘,夏天还没到,荷塘里只剩枯枝败叶,看上去倒为这原本应当春意盎然的荷塘平添一抹苍凉与悲怆。
“堂少爷。”身后传来女子轻柔的呼唤。
冯予转身,徐徐清风中,女子的笑靥似那田野中喷香吐艳的桃花,娇美可人。
“弟妹……”冯予踯躅。
“堂少爷寻可蕊有何事?”薛可蕊对着冯予轻轻盈盈施了一个礼。
冯予颔首,正色道:“嗯……弟妹……”
“嗯?”
冯予皱眉,揣摩了好久的用词,终于果断地憋出了一句话:
“弟妹,予找到世子爷了。”
“哦,可算找到了,他在哪儿?”
“……在客房。”
“客房?”薛可蕊惊愕。
冯予一脸难色,“弟……弟妹,世子爷他们与那契丹人都混在了一处,今天兄弟们也是去碧峰山脚打野鹿才偶然发现了刻着世子爷名讳的箭矢。一路寻去,才在一处山涧里发现了世子爷。”
冯予低下了头,“弟妹,你也知道,世子爷去北大门堵截契丹兵也是上月的事了……过了这么久,又泡在那么潮湿的沼泽地,要不是他身上那柄带着猫眼石的宝剑,兄弟们都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冯予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不可闻,“状叔去了客房,他说世子爷从小就可怜,生于战乱,走,也走在战乱。他要亲手替世子爷最后擦擦身,帮他穿件最好看的衣裳……”
冯予说不出话了,他低着头,十指抓紧自己襴袍的边,青筋根根分明。
“弟妹,你就别去看他了……待今晚灵堂搭起,你多陪他几日……”冯予的声音低如蚊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