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了心。
信寄出去的第二天,李将军便出发了。
他走的那天,陈木匠、卢铁匠、谭女官、龙司药、夏使君、陆校书郎……几乎整个使者团都来送行了,徐琴师坐在路边,一改往日的高雅风格,抱了把琵琶弹塞外战曲。李将军与送行的人一一碰杯饯别,到徐琴师面前时,他却不喝,说:“待将军功成名就,清濛便饮下此酒,遥祝将军前途无量。”
李将军哈哈大笑,扔了自己的酒杯,对琴师说:“那么,我也待徐琴师功成名就,再满饮此杯。”说完,他向众人一挥手臂,策马绝尘而去。
我望着将军的身影渐行渐远,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渐渐看不见。路上被马蹄扬起的尘沙早已平静,可我知道,在东方的道路上,将军的蹄下,将永不停止喧嚣。
药女:
自从将军前去治水,这西域王宫,似乎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之前,每天早晨我端着膳食去公主寝殿,总能看到将军绕着池塘一圈一圈跑步;每次去药园检查培育的草药,时常能听到将军扛着铁器和卢铁匠高谈阔论而过;每天晚上去崔使君院落送药膳,总是时不时遇见将军靠在小亭子里乘凉,过路的宫女啊匠人啊前去和将军攀谈,将军都没有厌烦的,时常能听到他爽朗浑厚的笑声……
现在将军离开西域了,不仅王宫变得空空荡荡,连宫人们的心里,也觉得缺了一角。
我有时会望着东方的方向,默默祝愿将军打个漂亮的翻身仗,重回大唐朝廷,守护陛下的家国天下。我作为这天下中的一员,也会非常高兴被将军守护。
公主特意叫我来寝殿,让我替她把脉,问了我一些如何受孕如何保胎的事情,我一一对答了,公主叮嘱我,一定要帮她好好调养,争取早日怀上。
我心想,公主这是想开了?不再幻想崔使君了?打算安安分分做一个西域小国的王后了?
公主看着我笑了,说:“将军报国心切,在北方草原和西域诸国流浪近十年,仍未消减报国情怀,一腔热血滚烫得几乎刺痛人心。十年啊……人这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呢,忍受得了十年放逐般的日子,忍受得了十年父皇的猜疑与厌恶,忍受得了辉煌不再物是人非的落差感……这样的人,一旦给他机会,还是会拼命想要站在父皇面前,替他栉风沐雨镇守河山,我又有什么资格推脱我自己的责任呢?我必须要有个孩子,这不是我的孩子,是大唐的威仪、大唐的强势、大唐教化边民的能力!”
公主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浑身都在发光。我看到谭女官在旁边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大唐女官:
公主自小就身子弱,爱生病。长大后来癸水,总嚷嚷着肚子疼。她常常向我抱怨,说:“晟晟你怎么肚子就不痛,偏偏就我痛得要死呢!”我骗她说,因为你是公主,总要跟我们这些宫人不一样的。
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爱撒娇的公主,为了备孕喝起药来一点都不含糊。
我陪龙司药熬药的时候,都必须捂住口鼻才能在药锅旁待下去。这样的药,公主喝起来,眼睛眨都不眨。
每隔一段时间,受过公主恩惠的柳大人会过来一封信,告知李将军的情况。公主将这些信放起来,每次不想吃药的时候、忍不住想念崔使君的时候,都会把这些信拿出来,暗暗告诫自己要做一个配得上有如此将军的国家的公主。
公主的眼睛里,有了不一样的光彩。
龙司药说,我看公主的眼睛里,也有了不一样的光芒。
我的公主,在渐渐长大呢。我的公主,已经开始像日月星辰一般发光了。她的光亮会偶尔令我觉得,若是这样的公主,一辈子陪她守西域这座江山,也未尝不可。
琴师:
将军还在西域的时候,曾问过我,我这样不争不抢,不言不语,在使团里当一个透明人,对我的前程有什么好处?我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我笑了,对他说:“将军这样的大人物,自然理解不了小人物的追求。对将军来说,旗开得胜是有意义、凯旋而归是有意义,可对我来说,日出日暮,粗茶淡饭,也是意义。”
将军却说:“我理解你说的。可是,你不该是小人物,我自是个粗人,可也曾在皇家的宴席上看过歌舞,听过乐曲,你弹七弦和琵琶的技术,比谁差过?你就应该去追名逐利、去出人头地,让王公大臣们欣赏你,让文人们写诗赞扬你,去收徒,去演出,让你的乐音,千金难求;让你的盛名,万古流传。”
我看着将军的眼睛,平静说:“且不论我是否能做到,就算能,可这些不是我想要的。”
将军的眼神变得很不理解,他说:“名刀就是要上阵杀敌,宝剑就是要给君子防身,身怀绝技却不展露,岂不是浪费吗?”
我笑说:“并没有浪费啊,我的乐音,将军在听,我自己也在听。”
将军嗤笑一声,道:“可惜可惜,你的琴明明很想被弹奏给许多人听,可惜你却听不到,你是个耳聋的乐师。”
我仍然坚持:“我的琴不想被弹奏给许多人听。”
将军仰头咕咚咕咚喝几口酒,拿袖子一擦嘴角笑道:“随你喽。”
将军的音容仿佛还在眼前,可此时的将军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为百姓安危而努力,为重新站在陛下面前而奋斗。
其实我没有告诉将军的是,我很惜命,我怕死,我不敢去争什么,我怕遭到意外,我宁愿活在边缘,与琴音为伴,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然而将军努力的样子在我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他甚至临行前还在期待我能名声大振。
我低头看着腿上的琴,看了好久,我想,何不放手一搏呢。人生那么长,总该做些不一样的事。
在这个风很干燥的午后,我终于决定,若是将军此去,治好水患,解救百姓,功名得成,我便在这遥远西域,为将军奏上一曲入阵曲。我会磨练技艺,会钻研人情,在西域名声赫赫,回到大唐继续打磨,在最顶级的宴会上与将军相见,让他看看,刀剑出鞘的我,是什么样子。
第18章 将军篇08
大唐使者:
六月入伏,天气渐渐变得燥热难耐,我去学堂、史馆、农学、医药等几个部门例行巡视,回来的路上汗水湿透了两层衣服。
我看到公主昏倒在路边,宫人吵吵嚷嚷围了一圈,我当即招来几个宦官将公主抬回寝殿,并亲自替公主撑了一路的伞。
好在医官说只是普通的中暑,开了些清凉解暑的食物给公主调养。谭女官招呼宫女一盆一盆往室内放冰降温,被公主严词拒绝,两个人像干柴一样一点就着,当即争吵起来。龙司药端着一碗绿豆粥走进来,见到这阵势,连忙抚慰公主,说了一堆有的没的。
我坐在珠帘之外,听她们吵了半晌,最终也听明白了个大概。
公主为了怀孕,一直在努力调养身子。这么热的天,一个冰盆都不许放,就怕凉气入体;还每天坚持外出活动筋骨,生怕自己身体不好,生产的时候成为拖累……
就是因为公主这么努力,才有了我看到的,她昏倒在烈日炎炎之下的场景。
公主近来……似乎有些不一样。
变得安分、认真,浑身散发着朝阳一般的光彩。看我的眼神也不再充满占有与不甘,而是……淡漠如水,平静无波。这样的公主,令我有些许不适应。
但有这样的转变,终究还是可喜可贺。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公主和谭女官的争吵已经变成了抱头痛哭,公主几乎是嚎啕大哭,说:“我已经这么小心、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没有结果,我终究要愧对大唐了。”谭女官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话:“公主你一定行的,公主莫着急,只是时机没到。”龙司药在旁边干着急,只差吼公主:“你倒是先把绿豆粥喝了啊!”
我听着这一出,不由叹口气,隔着珠帘安慰公主,叫她不要急,孩子什么的,该来的时候总会来,公主这样着急,反而给了孩子压力,令他不敢来了。
我走出公主寝殿的时候,想起跟屈支王宫的小宫女调情时听来的一桩笑话,当初是真当笑话听的,如今想来,倒不一定只是个笑话了。
那小宫女说,国王第一任妻子是乌仗那国的公主,与国王成亲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但两人依然互敬互爱,相敬如宾。后来乌仗那公主的父王病重,屈支国王却不肯拿珍藏的草药救他,乌仗那公主与屈支国王大吵一架,历数二人成亲之前国王有多么落魄,是如何通过娶她得到她父王的势力,才勉强在屈支国站稳脚跟。国王面上挂不住,数落乌仗那公主无法生育,他却对她不离不弃。两个人都吵到了气头上,那乌仗那公主当场就反驳:“无法生育怪我吗?我两年前就和我的侍卫珠胎暗结,现在生不出孩子怪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