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香(10)
大太监的口吻,依旧气定神闲。
让衡香不知道,他究竟是故作镇定,还是胸有成竹,对自己的说辞,有着十足的把握。
“所以,您要说什么呢?”衡香听着他循循善诱的语气,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挽留一个自己即将失去的东西。
可他从来都不肯明明白白的说,究竟是不是为了自己的真心而去挽留。
“清河郡王很喜欢你。”
无法生育子嗣没有关系,可以抱养,清河郡王很喜欢衡香。
做一位端丽冠绝的宠妃,哪怕仍然是一枚棋子,那也是养尊处优的生活。
为什么不能说实话,衡香生活在这虚假的一切里,已然太久了。
每个人都在欺骗她,包括季泉衡。
只要你听话,继续留在这里,为太后娘娘作为对清河郡王的恩赐,同时也是眼线。
她不愿意,一星半点都不愿意。
衡香隐去了眉眼间的失落,下一刻后就被灿烂的笑容取而代之,声音轻快道:“您是唯一对我这样悉心照料的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初衷,后来您都是把我往好了养的,衡香由衷的感激您。”
半晌,季泉衡沉吟道:“好,你要走,也好。”
后来,过了没多久,就传出消息,小平王饮酒猝死了。
小平王的死,如同城墙上一只悬悬欲坠的靴子,现在终于掉了下来,每个人都在等着上天做出的抉择。
太后这下算是放心了。
即使一直将他囚禁在宫中,也不如一死了之来的干净。
四月初,储君册立,是谁都没想到的人,清河郡王。
太后说:“清河这孩子懂得舍得,又无执念,堪为储君。”
至此,衡香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太后手中的一块试金石。
太后将培养□□好的自己,亲手推到了两位郡王和小平王面前试探他们,是否好美色,是否有执念,是否有君心,连一个美人的诱惑都无法抵御,更何况未来这万里江山带来的尊荣呢。
只不过意外的是,沁雪搅了进来。
但是这对太后来说正好,因为小平王与湘宁郡王,并没有那么浓烈的喜欢衡香。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在太后来看,先过了所谓的情关,日后就可以放下了一半的心,也可借此试探出,这几人真实的行事风格。
小平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辣阴毒,令人胆寒;湘宁郡王对沁雪一往情深,为了美人不要江山。
太后很快就明白,唯有清河郡王,懂得克制,却又明白纾解执念,有仁善之心,又在关键时刻杀伐果决。
是这些候选的皇族后裔里的上上之选,清河郡王被册立为储君,而衡香一朝跌落云端。
这个小嫦娥被人打破了嘴角,她只是贵人用来博弈的棋子,如今大局已定。
太子清河召见了衡香,问她要什么,只听衡香说:“衡香只想出宫,请殿下成全。”
太子清河沉吟道:“你为何觉得,孤会给你这个恩典呢?”
衡香说:“相信殿下也不会喜欢身边有旁人的眼睛,可却不能不接受,衡香不会作为这样的存在,留在殿下身边。”
“好,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太子清河沉默了一时,突然问她:“还有,孤想知道,你为何会喜欢韦陀花,它每年只开一瞬,”
“嗯?”衡香春山微蹙,轻觑了太子清河一眼,问道:“敢问殿下,您是如何知道衡香喜欢韦陀花?”
她记得自己从来没说过的。
太子背对着她,缓缓道:“这宫里的韦陀花,是十年前随孤入宫来的,两年前,季掌印突然来孤的殿里,求了一枝韦陀花的主茎扦插,说是一个小丫头喜欢。”
“多谢殿下解惑,衡香告退。”
“去罢。”
季风帮她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那盆韦陀花,问她:“花不带走吗?”
她扯了扯唇角,笑道:“就让这株韦驮花,替我陪伴着公公吧。”
季泉衡在门外听着,竟然徒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怅怅然。
衡香背着包袱,由季泉衡与季风一同送出宫去,不施粉黛,她回头看着端坐在马车里的公公,背后是嘈杂繁华的人声鼎沸,不由得绷紧了唇,手指握紧了肩上的包袱带。
“衡香,到了。”
“大人,”她下了马车未作踟蹰,退开一步,温声含笑道:“此后衡香愿您,事事如意,松鹤长春。”
季泉衡的半张脸隐在车帘的阴影后,声音略显冷硬:“去罢,衡香,找个好人家嫁了,好好过日子。”
“嗯!”衡香睁大了眼睛,眼眶温热,又吸了吸鼻子,忍着哭腔用力地点头。
而后,只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眼前杏黄色的车帘,随着冷白细长的手指收回,翛然落下。
坐在车辕上的季风,朝她咧嘴笑了一下,拱手作别:“走了,衡香。”
马车缓缓驶去,衡香也与那皇宫大内彻底断了。
上元节很热闹,到处张灯结彩,摩肩接踵,衡香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微微抿起的花瓣唇,像是一个飘荡的幽魂,渐渐吸收了人间的烟火气,身体凝聚,脚踏实地。
衡香看见一盏灯上写着:欲上登高处,抬手摘星辰。
她泯然一笑,所谓摘星楼,不如远观望。
回到宫里,季风跟在后面,忽然说:“衡香的心思,干爹难道不知道?”
连喧嚣的风儿都寂静了一瞬,再如细流一般的,流过季泉衡干净的鬓角下颌,季风听见他清冷而幽沉的声音响起:
“今个儿干爹再教你一句,记住了,咱们是谁。”
他依旧是这皇宫里的总管太监,是陛下最熨帖的心腹,而衡香,是他曾经养过的一个小毛桃。
可是,季风始终不能忘,那日小平王握着酒壶在亭子里倒了下去,季泉衡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将装有颠茄的酒壶扔进了湖里。
而后收拾了一番,把小平王一把提着领子,一手捞着腿脚,拽了起来,径直抬臂将整个人抛进了湖里,又做出在湖边饮酒过多,最后溺水猝死的痕迹和假象。
干爹这一切做的行云流水,面不改色,季风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干爹不过两个时辰前,临时决定做的,可谓是没有半点破绽。
衡香之所以能够轻易离开宫闱,只不过是有人替她做了,本该她去做的事情,比如,让小平王顺理成章的猝死。
季风眼睁睁的看着一切的发生。
他不明白,为何一定要这样,明哲保身的干爹,让衡香别走的太深,自己却做下了这种事。
衡香离开三四日后,沁雪手心里揉着雪青色的帕子过来,左右四下找不见人:“衡香呢?”
“她已经去了。”季泉衡见到沁雪后,只说了一句。
对于衡香的故去,沁雪怅惋不已。
明面上的说辞,曾经的湘宁郡王侧妃,衡香消失的原因,只能是因病逝世,香消玉殒。
不过别人知道,只是湘宁郡王侧妃,而非衡香这个名字。
不晓得,可不可以说做是万幸。
☆、余生
一年后,皇帝驾崩,太子清河登基。
衡香买了菜后回到自己的家,她如今住的是一所精致院子,院子里有道一字青石影壁,上面是丹桂齐芳的样式,影壁墙角绿茵茵地绣墩草。
绕过了影壁,抬首正可见三间正房,面阔三间,冰裂纹的窗扇显得精致干净,两侧是带廊厢房。
廊下栽了棵一人抱银杏树,中间是一口养着荷花的大缸,这是原来主人留下的,她住进来后就再没动过,只又在花圃中自栽了一些花草,眼下正开了玉簪花,清香宜人,正房后面便是后罩房与厨下了。
“季风,你怎么出宫了?”她看见季风心中惊喜,还来不及多说,看到廊下的一盆花:“啊,我的韦陀花,我真没想到,还能再见。”
“有差事,顺路来看看你,对了,还给你带来一样东西。”
“你等一下,我昨个买了好多果脯和糖粘,都是京城里的老名号了。”衡香打算洗一把脸,沏杯茶和季风叙叙旧。
“嗯嗯,好,你快进去吧。”季风在后面抱臂含笑看着她进去。
衡香进入房间正敛了水,忽有所觉,侧首看见熟悉的背影,一手负在背后,一手端的茶杯,正微微仰头看墙上的字画,缓缓转身,悠然出声:“小毛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