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罗刹女(28)

他在这厢拧着眉,沈寰早瞧得一清二楚,利落的摘下自己的帕子,甩给他,“擦擦汗,今儿是大年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抢上饺子呢,用得着急成这样。”

软软的一方绢帕,带着清浅的芬芳,是她身上的味道,总归不同于闺阁女儿常用的甜香。

他心里其实更慌了,帕子搭在自己手上,好像翻过来捏在指尖,就是收下了她一份心意,继而坐实了他脑中奢想,再往后如何自处,如何相处,都成了萦绕在心头解不开的愁。

余光看见她忽然侧过身来,歪着头,冲着他淡淡一笑,“三哥,问个事儿,你看着我再回答。你觉着我能以色侍人么?我这人是有媚态,还是够娇羞?哪一点值当男人为我神魂颠倒?”

他哪儿敢转过头细看,不过扫一眼也知道,她正摆出一副婉转的姿态,没有一丝一毫的娇媚,却有别致的风流动人。其实只要她愿意,什么样的姿态她都能信手拈来。

心口沉沉的在跳,他垂着眼帘,轻声叹道,“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女人妩媚娇羞。”

“嗯,不是所有。”她跟着幽幽笑道,“我知道,譬如你,就和旁人不同。你不喜欢扭捏的女人,就喜欢最本真最霸道,甚至还带着点狂态的女人,是不是?”

她才说完,他已匆忙转过脸去,压低了声音发出一串咳喘。这是慌张,也是掩饰,分明话题说的是她的事,怎么绕来绕去又变成了老生常谈,还是他最最畏惧,最最躲闪不及的常谈。

顾承企盼她别再难为自己,不想她下一句还真就放过了他,“所以才刚的话,你说过就算,我听完就忘,那条道我走不来。这辈子,不求人的日子,比较适合我。”

这算是定论结语了,顾承缓缓舒了一口气,彻底打消掉劝她的念头。转过身来,见她正眼望窗外,烟花的光亮一点点透过结了霜的窗子,一闪一闪的,发出朦胧温暖的黄晕。

“咱们出去看看罢。”她站起身,笑着邀请他。

他点着头,为她把大衣披好,再自己穿戴上,一起出了屋子。隔着一道门都能听见喧嚣,站在外头就更觉得纷杂热闹,可他们身处的小院是安静的,淡淡星光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一起落在地下。

也许满世界,这会儿,只有这个小院儿是清净的,是属于他们俩的。

“想上街去么?”思量一刻,他还是问出这话,不管心里觉得多煞风景,却怕万一她有这个想法,“今儿不宵禁,外头通宵达旦,一晚上都有热闹瞧。”

她侧着脸想了一会,摇头笑笑,“不去,人山人海没意思,谁要看那些个人。”

侧过身来,她冲着他和煦微笑,“咱们自己看烟花,上屋顶去,好不好?”

她眼里有光流动,横生出无法言说的美,又有星星点点的喜悦,像是在期待他的首肯。

心动是有声的,随着那一记心跳,他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她满足的笑起来,这一瞬,他自有一种直觉,那样令人动容的欢喜,应该并不是只为着那些烟花。

第26章 情定

沈寰提气一跃,轻轻松松窜上了房。回首再看顾承,不禁笑了出来,这人正仰面望着自己,脸上神情颇有几分无奈,也颇有几分惆怅。

她一边笑,一边站在屋顶边向他伸手。顾承蹙着眉,半晌竟然没递上手去,只是退了几步,其后一跳一跃,双臂搭在檐上用力一撑,身子也就跟着上来了。

这人平常看着怡然恬淡,文质彬彬,不过是上个房,忽然就显出动作利落,矫健好看,也算是于不经意间展露给她的意外之喜。

俩人坐定,头顶的天空上不时有烟花绽放。沈寰只顾抬首,蓦地里觉得怀中一暖,低头看时却是多了一只小袖炉。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揣上的,心里一片温热,沈寰淡笑道,“三哥还真细,多谢了。”

顾承笑笑,没多言语,头一回心无旁骛,享受起她的夸赞。俩人半晌都没说话,不远处的天空已被映成一片金红,周遭点缀着其余诸色,此时无论说什么,只怕都会被淹没在这片尘世繁华里。

烟花绚烂,清影摇曳,身旁少女裹在黑色氅衣下,只露出半边玉雕般的脸。她是专心致志在望火树银花,顾承便觉得她应该无暇顾及自己,于是可以放心下来,肆无忌惮的凝目看她。

怎么会有人能将轮廓生得如此精致,从鼻梁到唇峰再到下颌,搭配得几乎挑不出一点瑕疵,那是一种极致纯粹的美,带着玉一样的光华,细腻完满若天心月圆。

如此夺人心魄,甚至连一点娇柔婉娈,都不需要有。

漫天星光溢彩,近在咫尺畔,有着比星光还美妙的少女,他不想掩饰眼中的惊艳,直到她倏然转过头来,他看到她唇峰翘起,眸色深湛。

顾承先是一惊,下意识就要收回视线,无奈心不随意动,逃避起来实在力有不逮。他沉溺许久,才晓得该从那抹幽深的眸色中挣脱出来,可越挣扎越沉沦,脑子里想的全是她这个人,还有关乎她的一些事。

也许是夜色给了他启示,也许是夜色下最为合适,他终是生出勇气,直面心中疑惑。

顾承暗暗吸了口气,望着她,“我想起一件事,想和你求证,你能否如实答我?”

其实从来没有什么事,是沈寰不可以对他言说的,她早就将心底最不可告人的两桩秘密都告诉了他。只是有些话,他从没问过,她便觉得不必再说。

点了点头,她微微一笑,“三哥请问。”

“你认不认得,胡大郎这个人?”他尽量稳着声音,提及这个名字。

静谧来的十分突兀,连空中烟花都倏忽沉寂下去,远处的人声灯影时现时隐,近处的无言静默令人无可奈何。

“认得。”她终于开口,“那件事是我做的。”

不过一句话而已,他轻而易举的得到了释疑。可确认了,又能怎么样?那件事已经过去许久,也许除却他,根本就不会再有人记起。

他该觉得如释重负,可声音还是不可遏制的在颤抖,“你为什么不杀了他?那样......那样整治一个人,太残忍了。”

“因为他还不够资格。”黑夜中,她目光灼灼,“知道他活着忍耐,每天受着,每天捱着,我心里才会觉得痛快。”

他的心揪着疼得厉害,连带浑身的骨骼都隐隐抽痛起来。

“我就是这样的人。”她轻轻笑了出来,“死是一了百了的事儿,我不愿意便宜恶人。”

言语被发泄出来,她忽然微微一哂,视线偏转,不再咄咄逼人,“我的恨是一点点生成的,做完那件事之后,我的恶意一度越积越深。好比看到虫子越扭动,就越想挤出它们的内脏。三哥,有时候我也会害怕,不知道将来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疼痛褪去,他心里只剩下一片惨伤,她的本性不该是这样的,或许她有偏执,过于激烈,可却不该变得残忍酷烈。

“幸而后来我遇上一个人,他告诉我,这世间还有自觉维护公理道义的一类人。”她接着说,“忽然间我像是寻着了一处光明所在,也许我的仇怨和天下人的仇怨是一样的,我可以救我自己,也可以一并救别人。”

他听着,仍是满心忧虑,“那个人,是江湖中人?”

“他是个刺客。”她说完,清浅的笑了笑,“不用担心,他是他,我是我。我未必要走他的老路。”

这话是宽他的心,何尝不是自我安慰。说到底,前路于她,仍是飘渺多过于清晰。

默然片刻,他恳切建言,“能否答应我,时机未到时,功夫未成前,好好爱护自己。不要太过执着。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有大好的人生......”

“是么?大好的人生。”她双眸霍然一亮,“这样好的人生里,有没有你?”

他微微一滞,然后肯定答她,“你希望有的话,就会一直有。”

“那前路,就不会一眼望得到头了。”她笑中有叹,“这样我心里除却有恨,也还是会爱。”

态度冷静如昔,心意热忱如昔。

他下意识抬首看她,看见了她的眼波脉脉流淌,在星光下蕴藉着澹然明澈。

四目相对之初,他尚能把持得住,渐渐地,就开始有些忘却自己身处何处,忘却心中礼法规矩,有温热的暖流涌动,四肢百骸都跟着蓬蓬勃勃的发起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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