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97)
杨慕身子狠狠一颤,不想妙瑛的话如此刚毅绝决,他在一片震惊中朦胧地想到,妙瑛赤诚的心迹,笃定的言辞确是昭示着,她对他的情感从未有丝毫动摇,反倒是自己一番言语亵渎了她的心意。他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下念及这些,不禁有些悔恨,有些焦急,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一口气吸得急了,呛到喉咙处,当即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咳得身子一阵起伏,双目通红,妙瑛也不知是他憋的难过,还是被适才那番话引的泪水充溢,忙轻拍着他的背,摩挲了好一会,见他咳喘的好些了,方俯在他耳畔道,“你知道我的心意了,就快些养好身子,咱们日子还长着呢。”
杨慕喉咙肿痛,头愈发的昏沉,终是无力支撑,身子渐渐软了下去,口中似呓语般喃喃道,“你不该如此,我……我不值得的……”
妙瑛望着杨慕缓缓合上双眼,沉沉睡去,才惊觉鼻中已酸涩得快不能呼吸,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化作两道细流,淌过她的脸颊,她不想取下帕子去擦拭,便任凭它一点点干涸下去,那收紧的有些发涩的皮肤像极了她此时的一颗心。她在四下一片安静里,聆听着自己泪水滑落的声音,杨慕短促细弱的呼吸声音。一双手已在袖中握紧成拳,她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她要想方设法护得他周全,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成为皇帝砧板上的鱼肉,任人肆意凶狠的宰割。
杨慕那日在寒风细雪中受杖,肺里灌进了冷气,此后数日高热不断,咳喘不止。太医用了不少时日的药,虽降了温度,却没能止咳,一直迁延了半个多月才稍稍有些好转。待他终于能起身靠在床上,望向窗外时,已是草木凋蔽,朔风四起,一派肃杀的冬日景象了。
暖帘掀开,妙瑛带着一身的寒气进了房中,放下手炉脱去大衣,在熏炉前站定暖了暖身子,打量杨慕一阵,点头笑道,“今儿的气色好多了,我叫人预备了粟米粥,你且用些,病时伤了肠胃,如今可得好生调养。看着愈发的瘦了。”
杨慕见她已换了玄色五彩/金边鸾凤穿花罗袍,外罩着银红比甲,光看装束已能想象外头的清冷,想想自己一病半个月,不知不觉间竟有了岁月忽已晚之感,他轻声笑叹道,“这病从秋缠绵到冬,想是被严寒吓得气怯,终于肯离了我这身子,我已好多了。”他顿了顿,微微笑道,“安儿前些日子吵着要来看我,等晚上他下了学,叫他过来罢,我也有些想他了。”
妙瑛在床边坐下,接过绿衣递过来的粥碗,用汤匙轻轻搅着,不禁挪揄的笑道,“你又知道想他,当日病得七死八活还对我说那番话。”她扫了一眼侍立在门口的绿衣,笑声压低了些,“也不想想,若真分离,安儿是随了你杨家,还是跟了我这个母亲。”
杨慕心中羞馁,只盯着那碗上的斗彩桃实花纹,不敢抬眼,半晌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以后再不说那样的话了。”
“这便是了,你这样自苦,连带你大哥都跟着难过。”妙瑛轻叹道,“他已悔的什么似的,只说自己连累了你,直要搬出去。我劝了几次好容易才把人留下。你也别想那么多,往后咱们自在府里安静过日子,也不必去外头惹眼,叫他寻不出错处才是。”
杨慕轻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一桩事,抬首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妙瑛知他心中所想,一笑道,“你还记得这个,明日才是万寿节,我已命人去给你告了病,阖宫盛宴自是不用你出席,你都这样了,他的生日,还是两不相见的好。”
杨慕感念她想的周到,一时又想到杨瞻,“安儿要去么?我……我想着,皇上未必愿意看到他,他……是越长越肖似父亲了。”
妙瑛盛了一勺皱送到他嘴边,见他神色忧虑,柔声安慰道,“你既担心,我就想个办法不带他进宫去。不过你也担心的过了,安儿好歹也是我的儿子,他的外甥,且他还小,终究碍不着什么的。”
杨慕心中仍是有些惴惴,待要再嘱咐几句,忽听到绿衣一声惊呼,“下雪了,好大的雪花,每一瓣都有铜钱那么大呢。”
杨慕与妙瑛齐齐转头看向窗外,果然见漫天飞舞的大片雪花,纷纷扬扬,飘然落下,不过一会的功夫,地上便似覆盖了一层洁白如玉的氍毹。
“这丫头,京城冬日落雪也值当这么新鲜。”妙瑛笑嗔道,“这场雪下的可真是时候,赶上万寿节,倒像是老天也忙着贺寿似得,那些个阿谀奉承的又好借这场瑞雪来大做文章,大拍马屁了。”
杨慕听过淡淡一笑,绿衣觑了一眼妙瑛,撇嘴道,“公主忘了,这可不是今岁第一场雪了,那第一场却是那日落下的,偏生还是秋日里,连立冬都没到就下起雪来,可该怎么说呢,许是老天爷都觉得咱们都尉冤屈,替都尉鸣不平……”
妙瑛蹙眉,摇头打断她道,“别浑说,这话不许到外头讲,更不许府里人私下议论。你还嫌他不够麻烦么,传出去落到有心的人嘴里,就是他心怀怨怼,诋毁圣意。还不快住口呢。”
绿衣一怔,含了几分委屈扁了扁嘴,应道,“公主教训的是,我记下了。”
杨慕冲绿衣歉然笑笑,道,“她是替我说话,一时口没遮拦罢了。其实我有什么冤屈,那些,确是我该承受的。”
妙瑛心中一颤,却也不愿他多想,便岔开话题,引着他说些旁的,又讲了些杨瞻近日的趣事方才让气氛轻松活络起来。
晌午过后,妙瑛自在房中,绿衣为她挑选明日贺寿的衣裳,因问她道,“公主明儿真不带安哥儿去么?咱们安哥儿生的那样好,合该让宫里贵人主子们瞧瞧,说不准还能为安哥儿订下门好亲呢。”
妙瑛懒懒一笑道,“什么好亲?也像他爹爹似的,尚个公主?我瞧未必就是好。诚义若不是娶了我,只怕如今还更自在些呢。”
绿衣闻言,幽幽一叹没再说话。过不多时,只听外头有人来回道,“嘉太妃打发中官来传话,说是太妃想念安哥儿了,请公主明日务必带着安少爷进宫贺寿。”
妙瑛不由得心头火气,偏生这个时候母亲又来添乱,素日也不见她多惦记杨瞻,她心里烦乱,只冷冷道,“知道了,好生招待那位中贵人,谁陪着呢?”
外头人忙道了声是,“谢长史在花厅相陪,公主放心。”听着里头半晌无话,才默默的退了下去。
妙瑛听着那人清浅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方长叹了一口气,茫然中转顾窗外,见那雪已是住了,日光如水般潋滟,笼罩在雪色之上,泛出淡淡金辉。这一天一地的茫茫素白,单调的令人心里生出几分怅然。原来赏景也需有好心境相衬,却不知自己何时才能重拾,当日与杨慕在西山观雪时的惬意无忧,那样的日子此生还有没有福分再过上一回。
第72章 眼底无离恨
步辇停在仁寿宫外,妙瑛牵着杨瞻的手缓缓走了下来,她略一仰头望着眼前陌生的宫阙,耳边听到服侍太妃们的内侍恭敬整齐的声音,“公主千岁金安。”
妙瑛微微颌首,忽然想起杨慕曾说过,皇上万岁、公主千岁这类话该算做世间最伪善的谎言,她不由勾起一个疏淡的笑,拉上杨瞻的小手,举步向宫院中走去。
行过揽胜门,绕过一处山石,便可隐约看见被白雪覆盖的层层殿宇,园中花叶悉数落尽,枯枝疏疏淡淡,彤云里一缕阳光斜斜洒下,驱散了清晨的杳杳薄雾,让她将母亲居住的宝相楼看得愈发清楚。
宝相庄严,是世人对先帝太妃们仪态的期许,可说到底她们不过是一群年事未高就失了丈夫的女人而已,这安静的被遗忘的庭院,清冷的堂皇庄肃的宫殿,如同七宝玲珑塔一般,牢牢的锁住她们的身心,锁住她们的灵魂,也锁住她们对人世的向往与期盼。
嘉太妃今日特意换了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头戴翠蓝销金遮眉勒,手里拿着一串猫眼石佛珠正在摩挲,一面看着妙瑛与杨瞻给她请安,脸上倒是露出少见的祥和笑意,“好好,都起来罢。安哥儿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杨瞻站起身来,上前了两步,又回首望了一眼母亲,得了她一记鼓励的微笑,便行至嘉太妃面前,清脆的唤了一声,“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