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86)
不知过了多久,谢又陵听到太医吩咐拿纸笔,知道杨慕的伤口已处理妥当。他心内终于安稳平静下来,该是命人去请妙瑛过来了,这里已不再需要他。他怆然回首,忽然明白过来,今日之后,他的天地也将不再是从前那般模样了。
妙瑛一整日里惴惴不安,打发人去看了几次,都道是谢又陵还未曾归来,待到傍晚时分,忽见绿衣神色匆匆地跑进来,低声道,“长史回来了,还有,都尉也回来。”
妙瑛不禁大惊,一颗心猛地提上了嗓子眼,“怎么回来的?”
绿衣虽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紧张地道,“是长史送回来的,进了角门,便被人背了进来,好似……受了很重的伤。”
妙瑛心跳的砰砰作响,良久才勉强平复下来,她无法想象杨慕究竟受了什么刑责,那鲜血淋漓的场景到底离她过于遥远。及至见了杨慕苍白虚弱的面容,她才惊觉自己的心疼得似是要滴出血来。
杨慕早已耗尽体力昏沉睡去,妙瑛深吸了几口气,方转顾谢又陵,问出心中疑惑,“你如何接得他出来,皇上可曾下旨?”
谢又陵面色如水,冷静回道,“不曾有过旨意,是臣求得王爷同意,从宗人府接了都尉出来。”
妙瑛倒吸了一口气,“你,你这是矫旨,十七哥……他怎么会和你一起做下这等荒唐之事。”
谢又陵惨然一笑,道,“的确是臣荒唐,可都尉受了伤,又发着热,若不及时医治,臣不敢设想。”他抬起头直视妙瑛,诚恳道,“事情已然做下,却不与公主,也不与王爷相干,皇上要怎么惩处,臣一身担着。时候尚早,趁宫门还未下钥,臣这就进宫请皇上裁度。都尉……就请公主,好生看顾罢。”
他说罢,微微欠了欠身,便即转头绝然向外走去,却不防妙瑛一把扯住他袖口,只听她急道,“你一身担得起么?不过是个死字,你死了,我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事,如何面对……他?”
谢又陵霍然回首,只见妙瑛双目含泪,微微偏了头去,缓缓道,“他的命是你救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他醒过来,我便没法和他交代。”
这几句话听得谢又陵暗暗长舒一口气,于一瞬间庆幸自己内心隐秘的情愫尚不为妙瑛所知,他沉吟片刻,终是轻轻拂开了妙瑛的手,坦诚而从容地笑道,“都尉是好人,待臣有如挚友,臣自是感激不尽,何况臣是公主的仆从,救都尉亦是为主尽忠。臣不需要任何人报答,而此事却需要有人来承担,那么这个人只能是臣。请公主放臣进宫,即刻面圣请罪。”
妙瑛一径摇头,却是抓紧了他的手臂,低叱道,“我不许你去,此事分明便是我指使你做下的,自然由我来认,待明日一早我便进宫,和皇上说明一切。”
谢又陵被她紧紧拽住,一时半刻也挣脱不开,心里又是懊恼又是焦急,只后悔自己为何不早些离去,正自纠缠不清,忽听得身后一个含着戏谑笑意地声音悠悠响起,“都别争了,罪魁只能是本王,那腰牌便是明证。”
作者有话要说:节操碎了一地,补不回来了,继续没羞没臊下去吧
第63章 朝露待日晞
妙瑛与谢又陵循声望去,见佑堂眼含笑意,抱臂倚在门边,活脱脱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妙瑛看得又气又急,不禁斥道,“你一个无事忙又来裹什么乱,当这是好玩的呢?”
佑堂不在意的咧嘴一笑,“这种事,还非得我这个无事忙来认下才算完。”他看向谢又陵,了然笑道,“我早防着你有这一手,果然被我算到了。你们且都别急,听我说说缘故才是。”
他说着近前看了看睡着的杨慕,不免啧啧叹了两声,才略微正色道,“是我对不住他,审了这些日子,我也知道他实不知情,奈何我见不得刑讯,因着我的胆怯反倒把他丢给了一群虎狼之人,害得他如此,我心里也不好过,这是其一。其二,我既是主审,放走了人犯,必然难辞其咎,若说是我一时妇人之仁,假托又陵去带了他出来,也还说得过去,如若不然,凭又陵一个长史如何能说服得了我,那令牌难不成是偷来的么?其三,此事不宜牵扯太广,有我一个足矣,倘若又陵去认罪难免又扯出小瑛你来,宗室里头接二连三的给皇上找麻烦出岔子,你们让皇上的脸往哪儿搁。这最后一点,便是——再怎么说我也是皇上的亲弟弟,且我平日里混不吝的名声早就尽人皆知,他即便恼我,也终究不舍得罚的太狠。所以啊,这事你们谁都兜揽不起,唯有我去,兴许……不是,是一定能全身而退。”
妙瑛没料到他竟有这么一番长篇大论,也还算说得有理有据,可她仍是心中不忍,伸手指向杨慕,道,“你们个个都不怕死,却把我和他置于忘恩负义的小人之地,别说我不依,就是他醒了也必定不会答应。”
“他就够迂的了,你还跟他学?”佑堂不以为意地嗤笑道,“得了,就这么定了,谁都不许再争。他日后若真过意不去,就多疼我妹子些,也就权当还了我这个人情了。”
妙瑛听了这话,登时心中一暖,不想夫家失势,自己又恩宠不再,竟还能收获手足关爱,想来这等情形下的照拂疼惜才是不带一丝做作的真心实意。
翌日散了朝,佑堂径自来至养心殿前,却也并不令常喜通传,只提了衣襟在殿前跪倒,任是常喜怎么拽也不起身。常喜无法,只得回了皇帝,皇帝听后不怒不愠,倒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说了句,“他要做戏,朕便由他做去。”也便撂开手不再过问。
佑堂跪着的地方正是殿前空地,夏日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去,跪在青石地面上自有一阵寒凉之意,不多时日光大盛,将地下浅浅的水气蒸腾干净,那酷烈的光芒便毫不吝惜的直射在他身上。佑堂膝头渐渐发木,背上又被晒得滚烫,好似万道银针一齐扎落下来,当真又灼又痛。他自出娘胎何曾受过这样的罪,心里暗暗叫苦,眯起眼睛紧盯着养心殿的门,企盼着皇帝能快些赏他一个结果。饶是他已热得直想敞开衣衫,却也知道自己是来请罪的,只得强忍着浑身难过,笔直端正的跪好,一动也不敢乱动。
直跪到正午时分,佑堂浑身湿透汗流浃背,正自有些昏沉的看着地下,就见常喜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一面殷勤搀扶,一面小心道,“皇上让您进去,臣瞧着,皇上这会子心情还不错,王爷回话谨慎些就是了—哎呦,王爷慢点,要不臣扶您进去?”
佑堂乍一起身,两条腿似僵了一般连个弯都不会打,膝盖更是一阵酸胀,半点使不出力气,却是不敢耽搁,扶着常喜快步挪到殿门处,方才挤出一记苦笑,拱手道,“有劳掌印了,等会儿您扫听着里头点,听见龙颜震怒可得救我一救才是,小王这厢先谢过了。”
常喜忙打拱还礼,目送着他一瘸一拐的进了殿中,才面露一丝挪揄的笑意。
佑堂换上一副谨小慎微的面容,进得殿内便奋力地跪倒,伏拜在地,口中言道,“臣死罪,不敢求皇上宽赦,请皇上降旨重重惩处臣。”
皇帝半靠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的俯看着佑堂卑微的姿态,淡淡一笑道,“死罪?这话言不由衷了,你不就是算准,朕杀不得你么?”
佑堂看不见皇帝的表情,只能从这语气里揣度皇帝似乎并未大怒,连忙叩首道,“臣万死,绝不敢有此想头。臣实在是瞧着驸马受刑太过惨酷,又心疼小瑛,她年纪轻轻的,才失了皇考,再失了夫婿,那不是要她性命么,臣只有她一个妹子,怎能眼睁睁看着她伤心难过……”说到最后,他已是动了真情,语气里自然流露出几分哽咽之意。
皇帝唇边闪过一抹冷笑,慢悠悠道,“你疼惜小瑛,便可为她不顾国法,不顾朕,我倒不知道你居然这么重手足情谊,真真是咱们李家难得的!”他顿了一顿,忽然厉声喝问道,“果真是为了小瑛,还是为了那个阉人,你当朕全然不知么?”
佑堂大骇,不由得抬起头来,茫然无措的看向皇帝,只见他目光森冷的望着自己,登时便浑身一激灵,想到牵扯出谢又陵的后果,慌忙结舌的解释道,“皇上,您都知道……臣不敢欺瞒皇上,可此事当真与他无关,臣只是借故向他卖好,才叫了他来放走驸马,他全然不知内中情由,不过是听从臣的吩咐罢了,请皇上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