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73)
杨潜手中的笔只微微一顿,又继续写开来,一面轻笑道,“你果真知道就好了。上次皇上遣人来诘问你,你为何不说与我听?
杨慕怔了一怔,道,“些许小事,儿子不想令父亲伤神……”
“那时候他还不过是太子!你是在怕,怕我和他之间交恶,怕他日后登上大位便会清算于我,是与不是?”杨潜抬起头,寸步不让地问道。
杨慕被父亲盯得一阵发窘,只得垂下眼睛,低声道,“父亲已是内阁首辅,还有什么不足么,又何必事事都要争一个输赢。何况太子是君,儿子是臣,君要责问臣,臣无可非议。”他沉吟片刻,索性敞开胸襟言道,“自傅政过世,朝中无人能和父亲抗衡,父亲这些年纵横得意,也是因为太上皇赏识之故,可儿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太上皇毕竟年势已高。父亲如今既在风口浪尖,愈发该韬光养晦才是,实在不必和主君做意气之争。”
杨潜似认真在听,半晌点头道,“这话说得明白实在,你很该早早就同我这样说,可见你是长大了,在我面前也不似从前那般畏怯了。我今日也跟你交个底,你所虑之事尚不足为患。皇上是什么人?一介庶子罢了,身后连个像样的母家都没有,早年间投靠傅氏,得以在一群庸庸碌碌的皇子里勉强占些先机,他如今坐上那个位置,更是需要人扶持,放眼整个大魏朝堂,这个能帮扶他的人只能是我,此其一。其二,他虽然即了位,眼下朝中内外事宜依旧是老爷子把控,太上皇训政怕是一时半会儿变不了。内廷里里外外谁不知道如今我才是太上皇最倚重的耳目喉舌!太上皇与我的君臣之义该当万古流芳,日后他若是欲清理我,也要先想想他背不背得起这个骂名。我便要赌上一赌,看看他有没有胆子借我来臧否他的君父!”
杨慕从未听过父亲这般坦诚之语,一时却听得心乱如麻,想说的话尽数凝固于喉咙中,半点也倾道不出,他默默的思忖着,父亲这一番分析,他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倒正合了自己当下的心情,当真是一团绞不开也理不清的乱麻。
杨慕低头不语,屋子里便陷入一阵尴尬的静默,他知道自己不能对父亲这番慷慨之词充耳不闻,暗暗深吸了口气,抬首道,“父亲心中早有丘壑,原是儿子堪不破。”这话说得言不由衷,底气全无,听上去倒像是一种恭敬的敷衍,一种诚恳的不以为然。
杨潜并没在意他的反应,只是凝神于笔下,半晌点头道,“今日进宫,把安哥带上,老爷子前日还念叨着想他。”他略一停顿,手中一阵笔走龙蛇,腕子一挑终于将那最后一划写就,搁下笔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生出些苍凉的悲意,轻轻叹息道,“若是你母亲在,便可以教安哥儿习字作画,她一手行草书临那韭花帖,和杨凝式比起来也不遑多让,闺中女儿能有这般才情的当真少见。”
杨慕想起当日母亲教习自己写字的情形,强压下心中酸痛,含笑道,“当日外祖和母亲说起父亲的字,都是称赞的,改日父亲得了闲,给安儿开个蒙罢。今日父亲又临了什么好帖,可否拿给儿子赏鉴?”
杨潜默然了一刻,将刚写好的纸递给杨慕,“替我拿到你母亲灵前焚了罢。”
杨慕接过那纸蜀笺,见上头内容并非临的哪封名帖,而是一首五言律诗:结褵三十载,所愿白头老。何期中道别,入室音容杳。屏帏尚仿佛,经卷徒潦倒。泪枯挽莫从,共穴伤怀抱。游川分比鳞,归林叹只鸟。追思病时言,尚祝余足好。犹忆含殓时,不瞑心未了。自此退食余,谁与伴昏晓。抚棺一长痛,嗤彼蒙庄矫。
杨慕见其上所录的笔法是卫夫人簪花小楷,那几行书碎冰摇月,穆若清风,落在薄薄的蜀笺之上,透出的却不只是清婉灵动,衬着纸上深红的胭脂色泽,便令他联想起杜鹃泣血,字字断肠。
作者有话要说:越来越没爱情,这文的感情戏阿,叹息
第53章 半拥峥嵘
自去岁入冬,太上皇搬至西苑凝和殿中居住,到了上元节这日,皇帝为着太上皇便利,便将赐宴的地点从乾清宫改到了西苑太素殿。
太素殿临水,为趋避湿冷之气,皇帝特意着人增添了炭火,加之宾客众多,一时间大殿之上浮荡着滚滚热浪,与外面的冬日景象迥然有异。
妙瑛与杨慕带着杨瞻依旧就在西首第一桌,按着规矩,杨潜反倒该排在后面,但众人皆知太上皇如今与人对话之时,等闲离不得杨潜,皇帝亦心知肚明,便命人在御座之畔特意安放了一把座椅,以供杨潜陪侍之用。
太上皇父子还未到,众人便先各自贺春拜年一番,那些带着小儿郎小姑娘前来的人家,自领着孩童们在殿门口看露台上安放的七层牌坊灯,正是一阵热闹喜气,忽听得内侍报,皇上銮驾已至殿前。
众人都连忙站起,恭肃下拜,皇帝缓步行来,见殿内跪了一地朱服紫绶的宗亲贵眷,原本沉郁的一张脸微微有了些霁色,沉声吩咐众人起身,一抬眼却看见杨潜立于上首御座旁,他嫌恶的转过脸去,目光落在杨慕手里牵着的粉嫩小娃娃身上。
皇帝踱步过去,向妙瑛笑道,“朕许久没见容安,都已经这般大了,朕记得他是咸平五十九年生人?就快到开蒙的年纪了。”
妙瑛欠身笑道,“可不是,皇上说中了我的心事,我就盼着他早点进学去,等吃够了先生的板子,看他还淘气不淘气。”
皇帝哈哈一笑,点着手道,“朕可是记得你小时候挨手板子的故事,那一次你贪吃酥酪吃坏了肚子,借故不写孙尚宫留的功课,被她抓住不过打了两下,过后还被你告到父皇跟前儿,父皇心疼得了不得,狠狠斥责了孙尚宫一通。只怕容安日后也会如法炮制,你现在不过是和朕说嘴罢了。”
妙瑛不好意思地笑笑,娇嗔道,“那是我小不懂事,如今想来可真对不住孙尚宫。偏十五哥还记得这些陈年旧账,又来寒碜我。”她一贯得皇帝疼爱,对这个哥哥尊敬有余,畏惧不足,即便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主,在她眼里也依旧还是那个顾念疼惜她的十五哥。
皇帝不以为忤,笑着望向杨瞻,见他小小年纪眉目清秀如画,一双漂亮的眼睛竟不似男孩子该有的,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尽是灵动之气。皇帝恍惚了一下,那眼睛令他觉得熟悉,既不像妙瑛,也不似杨慕,却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妙瑛回首以眼神冲杨瞻示意,杨瞻当即明白过来,双手作揖,学着大人的样子躬身道,“杨瞻见过皇上,皇上舅舅万福金安。”
这句话让他用稚嫩的声音道出,平添了无限的惹人怜爱之意,皇帝亦笑着颌首,“好,好,安哥儿也新春如意。”
杨瞻得了祝福的话,直起身子抿嘴笑起来,皇帝在他抬首的一瞬,忽然醒悟到,那双熟悉的眼睛正是随了杨潜的模样。皇帝登时心下一阵厌烦,不再看杨瞻,和妙瑛匆匆攀谈了两句便转身而去。
然而心中再不耐烦,他仍是无法忽略御座旁的那个人,那人正笑盈盈地打量着自己,那双从前妖媚而今阴郁的眸子在他身上、脸上迁移,他忍住不快走向那人,笑道,“杨公今日气色甚好,朕瞧着像是有喜事。”
杨潜微微躬身笑道,“皇上新春新禧,臣感念天恩,自是不胜欢喜。”他略微站直了些,问道,“皇上这是从何处来?”
皇帝微笑道,“朕刚才在凝和殿给父皇请安,他老人家提起一桩喜事,祁山王妃寿辰之日,在王府见到前来贺寿的杨大姑娘,很是喜欢,便想要为她的世子求亲,前日递了牌子特意来给父皇问安,求着父皇下旨赐婚,才刚父皇问朕的意思,朕觉得这是好事,杨公家已出了个驸马,杨将军家再出一位世子妃,也算是亲上加亲,朕也劝父皇早点玉成此事。”
杨潜笑道,“多谢皇上,只是臣蓬门鄙户,得尚公主已是诚惶诚恐,安敢再觊觎王妃之位,还请皇上劝太上皇打消这个念头为是。”
皇帝见他这样说着,脸上却丝毫没有惶恐的神色,腹内冷笑道,“杨公过谦了,诚义年少有为,杨将军家那位女公子,朕虽未亲眼见过,也听闻其品貌俱佳,乃是京中有名的淑媛。说起来,杨家真是人才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