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66)
皇帝笑过一阵,抿了一口手边的茶,放下茶盏,冲嘉妃皱了皱眉道,“你这儿的茶倒是一般,喝着没味道,如今养心殿的茶水宫女换过了,朕也许久没喝过合意的茶了。”
妙瑛心中一动,知道父皇说的正是绣贞,却听嘉妃轻哼了一声道,“妾这翊坤宫如今能有什么好东西,即便有好茶配上那玉泉水也没人调理不是,让皇上笑话了。”
皇帝听着这口吻,眉头又紧了一紧,妙瑛回首看了一眼杨慕,笑道,“母妃是舍不得用那好水罢?今儿诚义在,他倒是在茶道上颇有研究的,且让他煮一回六安茶给父皇和母妃尝尝。”
杨慕听了含笑起身,向皇帝和嘉妃欠身一礼,便有宫人引着他去后头隔间烹茶。嘉妃看着他走远了,声音不高不低的道,“小瑛这阵子可好?他待你如何?有没有因为孕事期间做下什么欺负你的事?”
妙瑛只觉得一阵尴尬,幸而她早料到母亲会问这类问题,面上云淡风轻地笑道,“母妃说哪里话,女儿是您和父皇的宝贝,没人敢欺负的。何况诚义待我极好,他倒不是为我的身份才看重我,是真心实意的,最是这样才可贵。”
嘉妃犹自摇头道,“那叫什么话,再不看重身份也是隔着君臣呢,他就得尊重你,一言一行都得听你的。瞧瞧你们进来到现在,我竟没听他对你称过臣,敢情平日里他都是满口你呀我呀的?”
妙瑛摇头轻笑道,“倒也没有,不过家常过日子,谁还老是一口一个臣的,也不怕生分了。再者虽然张嬷嬷去了,父皇不是又叫孙嬷嬷上来伺候了么,在这老嬷嬷面前儿,我们可不敢错了规矩的。”
嘉妃撇嘴一笑道,“孙嬷嬷最是好性儿,打小就惯着你,还不是事事都由着你……”
皇帝不耐烦听她絮叨这些,轻轻咳嗽两声打断道,“你十五哥近日可有派人去看你?他这个做舅舅的又给了容安什么好东西啊?”
妙瑛抿嘴笑道,“刚出弥月,太子妃娘娘就来看过女儿了,别的也还罢了,独独一尊白玉送子观音看得人稀奇,太子妃说这是她的一点意思,让女儿摆在屋里,好能早日凑个儿女双全。”她微微一顿,又道,“父皇也不讲究起来,如今女儿该改口叫十五哥太子殿下了,哪能儿似过去那般随意乱叫。”
皇帝闲闲笑着,点头道,“你是咱们李家的娇客,对他撒个娇他也得担待着。”他望向杨慕去时的方向,不着痕迹的一笑道,“让诚义多和佑延走动走动,毕竟是自家妹婿,他把内务府打理的很好,朕看着欣慰,论起他的才干原不在他父亲之下……好在如今有了容安,往后杨家也还是大有指望。”
皇帝如此说,妙瑛心里自然也高兴,众人又品茶闲话了一阵,妙瑛便带着杨慕告退出来,妙瑛自去飞鹤楼探望丽妃,让杨慕带着乳娘先在车中等她。
杨慕行至内廷夹道,只见迎面一队人行来,为首的一个穿着绛色金织蟠龙长袍,正是太子李佑延。
杨慕垂首躬身避让于道边,佑延早已瞧见了他,缓步行至他面前,道,“诚义今日进宫来了,小瑛呢,怎么不见她?”
杨慕欠身道,“回殿下,公主在飞鹤楼和丽妃娘娘叙话,臣先行出来等候公主。”
佑延点点头,看向一旁熟睡的杨瞻,那恬静和悦的眉目当真是像足了杨慕,他此时心中正有芥蒂,便在腹中轻哼了一声,道,“这孩子真漂亮,是你们杨家的好相貌,却不大像小瑛。可有名字了?”
杨慕含笑道,“皇上赐了瞻字,瞻彼日月的瞻,小字容安。”
佑延一笑,随手从腰间解下一个玉玦,道,“父皇赐了名字,我这个做舅舅的见了外甥也不好空手,这支玉玦也跟了我不少年头了,不算贵重,你且替他收下罢。”
杨慕双手接过,见那玉玦并不属于储君仪制,心下稍安,却仍是恭谨道,“臣替容安拜谢太子殿下。”
佑延轻轻笑道,“诚义不必多礼了,你既掌着内务府,我便请教,这样一枚玉玦若是在外头该值多少钱?”
杨慕微微一怔,有些猜不透佑延这般发问的用意,只得歉然道,“回殿下,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况殿下之物,非一般银钱所能等价,故臣无法猜度,望殿下恕罪。”
佑延不在意的挥挥手,盯着杨慕道,“那我来说个数,诚义听听看,十五万两,可买的下它?”
杨慕乍听见这个数字,已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太子意在近日一桩公案上,佥都御史弹劾登莱总兵挪用军饷,那数额便是十五万,这案子由皇帝钦定杨潜审理,内中牵扯出的一干人等俱是前首辅傅政的嫡系。
国朝各大营中挪用军饷之事屡见不鲜,十五万两也算不得巨额,况登莱总兵曾抗击倭寇建有大功,原本可按议勤议能从轻处之,但杨潜早已欲借此案肃清傅政党羽,岂能放过这个机会。故此朝中亦有人不满杨潜所为,上疏谏言皇帝将其撤换,为首者便是太子太师之子董瀛。
杨慕被太子如此诘问,知道答案无论肯定否定俱是错,便愈发恭敬道,“臣愚钝,实在估量不出,是臣失职,请殿下降罪。”
佑延似料到他会推诿不答,眼中闪过冷冷寒光,却也不再追问,微微笑道,“自家人不必总这么诚惶诚恐的,我随便问问罢了。你告诉小瑛,改日你们进宫,务必去东宫坐坐,她嫂子还给她留了好东西。”
杨慕忙躬身道是,待垂首静候佑延一行远去,才缓缓长舒了一口气,余光看见妙瑛从另一边逶迤而来。妙瑛行至他面前,望着佑延的背影,道,“太子刚才和你说什么?”
杨慕淡笑道,“没什么,刚巧碰到太子,他便赐给容安一枚玉玦。”
妙瑛侧头看着他掌心的那枚玉玦,“咦”了一声,道,“这是太子殿下母妃,如皇贵妃之物,他日常戴着的,想不到竟给了容安,也真是难得,许是他们有些缘分罢。”
她看了看熟睡的儿子,那饱满的小脸蛋被阳光晒出了两道酡红,映在细嫩幼滑的肌肤上,倒像是两片花瓣贴在面上一般,看得妙瑛直想在那小脸上亲上一口,碍着夹道中来来往往的人多,也只得作罢。她笑着拿过那玉玦,见上面的系带还是簇新的,心中一动,忽然想到适才父皇对她说的话,便顺手将那玉玦系在了儿子的脖颈上。
“有这个太子舅舅的礼物庇护,希望你能一世安乐如意。”妙瑛轻声道。
杨慕闻言一笑,轻轻执起她的手,两人带着乳娘等人缓步向午门外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想开个耽美的坑,有人看么,有的话吱一声呗
第48章 皎皎白驹
立秋前后,曹拂产期将至,杨慕虽隔日去内务府处理公务,但坐在官署里仍会时常惦念母亲,心中不免惴惴不安。
这年的秋天比往年来得都早,因天气骤然转凉,杨慕便听从妙瑛劝说将骑马改为乘车。晌午过后,他处理完内务府事宜,便即登车回府,车行至半途却忽然慢了下来,路边一阵骚动,他掀开帷帘想看个究竟,素砚赶上来,道,“是一群人往午门方向赶,今儿午门好像在杖人,这些大概都是犯官的家眷等着接挨完杖子的人呢。”
杨慕猛然间记起,朝廷已定了登莱总兵的案子,主犯判了斩监侯,其余从犯悉数流放,然而皇帝犹自震怒于因屡屡上疏劝谏未果,聚众在午门外跪哭的一众人等,遂于日前判了廷杖四十。他记得那为首的依旧是太子太傅之子,给事中董瀛。他自然也记得,今次的廷杖是父亲的建言,他以古来君有大过则谏为由,指董瀛等人罔顾纲常,威逼君父,构陷君父于不义,此等忤逆圣意之人,罪无可恕。
杨慕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那封奏折,此时那些字眼倏地从他脑海中跳将出来,只激得他一阵头晕眼花,当日他曾劝过父亲,廷杖折辱公卿太过,士大夫节气在匍匐于地的刑辱中丧失殆尽,彼时父亲一字一句的听了他所言,沉默良久未置可否,然而今日他知晓了那个答案,父亲终于还是未能听从他的劝告,也未能逃出党争这个笼罩在朝堂之上的巨大阴影。
耳畔已渐渐开始有哭声传来,那凄惨哀婉的呜咽似无尽的绵绵秋雨,打在他身上,浇灭了他心头一缕希望之火,令他遍体生出彻骨的寒意。杨慕不敢再去看两旁的犯官家眷,他放下帷帘一任马车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