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48)
一时那新鲜的烤羊端了上来,待盖子一打开,殿中众人登时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再看那羊腿,已是烤得金黄流油,妙瑛道,“吃这个合该配些好酒,不要吴地的,拿些山东藩司进的秋露白来,咱们今儿也学外头爷儿们,就着烈酒,大吃大嚼一番。”
宫人们听了,忙去取了两壶烫好的秋露白,又备了些醒酒石在旁,妙瑛挥手令众人退下,又扬声道,“又陵留下。”说罢,却是顾不得旁人,只觉得肠胃被那喷香的味道一激,早已翻腾鸣叫不已,她先时还用筷子夹了两下,到底觉得既费力又不解馋,索性放下筷子,就要伸手去撕羊腿上焦黄的脆皮。
杨慕忙轻抓了她的手,摇头笑笑,自去仔仔细细的盥洗干净手,坐定后,用小刀将羊腿肉一块块的割开,只拣那最是外焦里嫩的部分放到妙瑛盘中。
妙瑛一笑,拿起筷子夹着吃了,那肉一入口焦香四溢,嫩的几乎不需咬便化了去,吃得她嘴角挂油,半晌连话都顾不得说,嚼了好几块之后,一抬眼才看见谢又陵正立在一侧含笑看着她,四目相对,谢又陵便取了帕子躬身递给她,示意她擦拭唇边。
“傻子,你站着干嘛?”妙瑛边擦嘴边道,“我留下你,不是让你站着伺候的,过来趁热吃,这东西一凉就尽是膻气,再不好吃了。”
谢又陵笑着应了,从一旁端了一个小杌子,又净了手,才半坐在上头,吃了不过两口,也帮着杨慕去分那羊腿肉。妙瑛叹道,“这么香的东西,你们都舍得放着给我吃,难道你们都不爱这口不成?”
杨慕含笑道,“我一向体热,胃气也热,吃不了几块便觉得烧得慌,不过尝尝罢了。”
“那你岂不是连酒也不能好好喝了?”妙瑛举起金錾云龙纹杯,递至杨慕唇边,“秋露白清而不冽,香醇味甘,虽是烈酒,但也算得烈酒中最清淡的一味,喝下去绝不会让人立时浑身燥热,倒是酒性慢慢挥发,过得一会才会觉得周身暖洋洋的,却是最适合你这类人。”
杨慕手上沾了些羊油,一时也不好接那酒杯,只得偏过身子,低下头,顺势喝了那杯中酒,温言叮嘱道,“这东西虽好,吃多了不易消化,你也留些肚子,一会煮些清淡的茶给你解腻。”
妙瑛正吃得开怀,夹起一片肉放在口中,用那珐琅彩的筷子轻敲了一下碗,笑道,“我吃这个原就是为那羊油的味道,好容易唇齿留香了,才不要被那茶味冲淡了去。你们自去清新淡雅罢,我可要继续’努力加餐饭了’。”她说着又仰头饮了一杯酒。
谢又陵笑着看向杨慕,见杨慕脸上尽是温柔和缓之色,目光柔软的望着妙瑛,拿起一方手帕为她擦着嘴边的羊肉屑,当下心里微微一酸,随即又不免鄙夷自己,值此场合本就不该他出现,又何必感伤自怜呢。
他当即站起,欠身道,“臣早起见了梅花上的雪,正想去收几拢,这便告退了,公主和都尉慢用。”
妙瑛点头一笑,“才说你们都是雅人,却又来。外头冷,早些回来。”
谢又陵笑着道了是。出得内殿,那正午阳光照射在雪地里,反射出更强烈耀眼的光芒,只刺得他一时睁不开眼,连忙用手遮住阳光,过来好一会儿才慢慢可以视物,他踏着一地的琼瑶,缓步向山中走着,路边的青石上已是覆满积雪,树枝上的细雪被风吹的轻轻飞舞,像是点点杨花,又似翩翩鹅毛,他在一阵珠玉粉屑中倏忽看到那青石上已是结了冰,冰面上又挂着一层薄薄的霜花,晶莹清脆,剔透玲珑,在阳光下依稀泛着几许透亮的光。他立在石边看了一会,那霜花的边缘便慢慢开始融化,细弱的水滴亦随之流淌而下。
谢又陵忽然觉得那霜花有些像自己,即便他的心思或旖旎,或缠绵,或纤细,或坚定,待太阳一出现,也便随之烟消云散了。他自嘲的笑了笑,伸手抹去了那道将化未化的霜之花,迈步朝山中清幽之处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杨先生那首诗是丰绅殷德原创,收录在延禧堂诗钞里,无良作者略改了两个字而已~
第34章 池草艳春/色
时近四月,花发枝头,春意正浓。前夜落了些微雨,翌日清晨的空气里便满是清新的润泽之气,细细辨来,那润泽中还夹着一阵恬淡的花香,偶有一两只黄鹂欢快地掠过窗前,留下一串轻言笑语般悦耳的鸣音。
杨慕用过了早饭,在窗下的书案旁翻着宣和画谱,不多时,便听到外头传来堂兄杨崇的笑声,“都尉真是好学,大清早便已用上功了。”说话间,杨崇已站在了门口。
杨慕忙起身让座,亦含笑道,“大哥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杨崇也不拘束,在软榻上坐了,道,“老爷去甘肃平叛,我可不又成了没笼头的马了。”
“大嫂倒也看不住你。”杨慕一笑道,“前日听太太说起,皇上指了你为三等侍卫,过些日子在御前行走,便没这么自在了。”
杨崇哂笑道,“就是怕这个,所以才来寻你逛逛去,这么好的春日,可得珍惜时光。”他一顿,问道,“你那公主媳妇呢?怎么没召你游春去?”
杨慕怔了一怔,垂首轻声道,“我已有多日没见过她了。”
“这又是为何?难道拌嘴了不成?”杨崇好奇道,“看不出,你还能和女人起争执?”
杨慕缓缓摇头,勉强一笑道,“是碍着规矩,她不好日日与我相见,若是每日我去请安,还要……对她行礼,她不愿见我那样子,索性连问安都免了。”
杨崇听了却是哈哈一笑,“这宫里的规矩也太不近人情了,少年夫妻怎好经日不见,我要是你,就日日去公主府门上求见,行礼便行礼罢,折一点面子而已,还是后头的实惠要紧。”
杨慕沉默半晌,涩然道,“你不知道,她的教养嬷嬷是个厉害的人,三言两语便把我打发了,每次的借口都不一样,总归是不让我见。她一把年纪了,又是宫里的老嬷嬷,我一时也没什么法子。”
“那还是你不懂变通,这有何难,你就给那老嬷嬷些好处不就完了。”杨崇不以为然道,“她这是变着法子向你要钱,俗语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宫里出来的人精儿,还不是看准了你一个位同公爵的都尉有的是钱。”
杨慕微微一笑,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她的意思,寻常的礼物我也给过一些,可我……不想这般贿赂她,何况她说的也对,妙瑛每次召我过去,都是要记档的,我……不想别人为此说她闲话。”
这话说的杨崇也没了脾气,半晌才咧嘴一笑道,“走,左右你今儿也见不着媳妇,我带你出去逛逛。”
杨慕不禁问道,“去哪儿,可要我备什么东西?”
杨崇脸上现出神秘之色,摇头道,“一概皆不用,你只管跟着我就是,到时候自有好东西给你。”
杨慕出了府门,却见杨崇并未骑马,倒是乘了一辆朱轮华盖车,便跟着一道上了车内,再问他究竟去往何处,他却依旧摇头,但笑不语。
杨慕也不再多话,安之若素的在车内喝茶,耳听得外头街市上越来越热闹的叫卖之声,他掀开帷帘一角,只觉得刹那间,一股温暖的生气便随着那轻轻晃动的窗棂流淌进了车内,他心中微微一动,有些怅惘于不知何时才能和妙瑛这样出行,不是去禁城里拜见皇帝和嘉妃,而是如现在这般行走于京城的繁华街巷,感受那些寻常的万家烟火。
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车子在一条巷口停住,杨崇拍了拍杨慕的肩膀,笑道,“到了。”
杨慕刚要动身下车,却见杨崇摆手道,“你且坐着别动,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远远看着罢,我拿些东西就回来。”一面下车,一面又回首眨眼道,“我可不敢担这个罪名,让人知道我带你来这儿,尤其是大伯,还不得让我吃一顿好打。”
杨慕被他说得如坠五里云雾,待他下车,便即撩开帷帘向外看去,只见巷口牌子上写着本司胡同四个字,他脑中登时轰然一响,他听过这胡同的大名,那是京城官妓集中之地,所谓本司,即为教坊司,国朝官妓皆是隶属教坊司管辖,这条胡同也就因此而得名。
杨慕坐在车里,心跳得砰砰作响,他终于明白杨崇所说的不能让人知道的意思,倘或在此地碰到一个熟人,那么不单是他的名声完了,恐怕还要连累杨家上下,他惶恐的放下帷帘,耳畔却不断响起曲意缠绵的笛声和琴音,那是官妓们在排演最新的曲子。他到底还是年轻人心性,按捺不住有些好奇,便又轻轻掀开一点,让那窗棂露出一丝缝隙,隔着那一线光亮探看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