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44)
然而妙瑛关于出降之后的种种疑惑,终于被张嬷嬷款款道出。晚间在寝殿中,绿衣服侍着妙瑛更衣梳头,妙瑛想到白日里的事,便叹道,“今儿我见了大姐夫,那样正值壮年的人,竟已显出了老态,他在大姐跟前儿说了几句话,那样子完全是一个臣子对君上,丝毫没有丈夫对妻子的感觉,大姐没叫他坐,他便一直站着,虽是依足了规矩,却也无趣到了极点。”
绿衣纳罕,嘟了嘴道,“那不是比宫里娘娘们在皇上跟前还不如?倒像是外头臣子参见皇上的样儿了。这么拘谨……也能做夫妻?”
妙瑛自镜中望了她,看她一脸的娇痴,不禁好笑,“人家不就是那么做了么?依你说,夫妻该怎么做才是?”
绿衣摇摇头,抿着嘴想了一会,道,“这个我也不懂,不过从前在家时,看着我爹娘两个,都是有说有笑,同起同坐的,想来那个才是夫妻间该有的样子罢。后来听了戏文,有一句孟光接了梁鸿案,我才晓得,原来备受称颂的一对夫妇,还是得那个妻子先做低伏小,服侍丈夫才行。”
妙瑛笑道,“你小小年纪,想法倒多,竟还懂得孟光梁鸿,你既知道,将来做人家妻子之时也必是个贤惠的了。”
“贤惠虽好,可还是给外面人看的。真正两个人相处,好不好那只有自己知道。”绿衣咬着唇,想了一会儿,道,“若是我,宁可不叫别人称颂贤良,也要和那个人一心一意,夫唱妇随,人生不过几十年光景,做什么非得让别人高兴,自个儿却难过。”
妙瑛不由莞尔,正待夸赞她几句好志气,只见张嬷嬷正迈步进来,嘴里嗔道,“小婢混说什么,在公主面前这么放肆,乱嚼舌头,再敢说这些不害臊的话,我就禀了赵掌印捶你一顿。”
绿衣吓得吐了吐舌头,再不吭气。妙瑛不在意道,“我们关起门来闲话罢了,绿衣说话直爽,我正喜欢她这份天真质朴,嬷嬷偏又喊打喊杀的,非要我跟前的人都跟木头似的一个样才好么?”
张嬷嬷赶上来挥手示意绿衣退下,接过白玉梳子,一手挽起妙瑛的头发,一壁陪笑道,“不是这个话,丫头们和您玩笑可以,也该有个分寸,哪儿能什么都说啊。公主是什么人,她们是什么人,岂能相提并论。”
妙瑛捋着额前的一丝细发,笑问道,“都是女人,都要嫁做人妇的,怎么不能相提并论。”
张嬷嬷皱眉道,“那可不一样!寻常女子嫁人自然以夫为先,公主出降,不入夫家,不事公婆,驸马并家人需按臣子之礼参拜公主。公主为君,驸马为臣,君臣之道岂可乱?所以您以后的日子,没有夫唱妇随这一说,只有妇唱夫随还差不离。只要您高兴了,赏赐驸马不在话下,您要是不高兴了,那驸马就得给您请罪,您呀永远都是他的主子。”
妙瑛低低笑着,反问道,“嬷嬷这是要让我心里存了大义,舍了小情?可圣人还讲个敦伦呢。我虽不敏,也见过父皇如何待母妃的,若是事事都像嬷嬷说的,那天家还有真情可言?”
“我的祖宗,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真情该有,君臣之道也得守啊。”张嬷嬷语重心长的道,“从前总觉得您还小,一时也说不上这个。如今眼看着就要行册礼定出降日子了,我也不怕告诉您。日后公主府里的事儿,可不是全由着您性子来的。比如您和驸马见面罢,您要是不召见他,他不能主动来。他每日来跟您请安,您若心情不好自然可以不见他,可是若见,那每见一次都是要记档的,这就和皇上幸哪位娘娘一样,回头内务府是要查的。”她忽然压低了声音,脸上带了一抹扭捏之色道,“您想想,这要是见的次数多了,外头人怎么看您啊,还不说您敦伦的过头儿了,且得笑话您呐。”
妙瑛望着镜中张嬷嬷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眼前恍惚闪现出杨慕那一贯挺秀的腰肢,她有些想不出,那样的腰身如果一直弯折着,该是一件多么大煞风景的事,她心中烦乱,面上只冷冷道,“嬷嬷还不清楚我么?我一向最不畏人言,就喜欢改规矩,回头您跟着我,咱们那府里头准保比旁的公主府自在。我就不信,在自己的地方还做不得自己的主。”
第31章 曾识京华倦客
七月流火的时节,妙瑛已行过了及笈礼,皇帝果然力排众议下旨晋升其为燕国公主,食邑同亲王例,这样的恩典落在一个嫔妃所出的公主身上,在大魏朝还从未有过。言官们自然极力劝谏,奈何皇帝心意已决,内阁中除了杨潜对此事不发声,其余人也多有非议,最后还是首辅傅政出面,劝慰众人道,不过是个公主,嫡庶之分本就没有皇子那么清晰,端看皇帝喜好而已,实在不必太过较真。众人闻言,亦觉得有些道理,才终于停止上疏谏言。
妙瑛进了秩,杨慕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燕国公主驸马都尉,位在侯、伯之上,秩视公爵。皇帝旋即又命钦天监算了日子,最终定下十一月丁未,为燕国公主出降日。
杨慕已从官学中结了业,镇日忙着大婚前的一应准备,时常又要去宫中谢恩,日子倒比上学时还忙碌些。这日刚巧得了空闲,堂兄杨崇并几个京中勋戚子弟便来相邀,曹拂知他如今大了,行事愈发稳重,也并不阻拦,自放他出去交际了。
一行人缓缓骑行于闹市区,杨崇笑问道,“今儿好不容易出来逛逛,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我们陪你就是。”
杨慕想了想,笑道,“金风送爽的时节,该到西山看玉泉流虹,只是你们必然嫌远不肯去,我也就无所谓了,全听你们安排罢。”
博陵郡王李用和是小辈里的风雅之人,听了这话回眸笑道,“今年的雨少,那玉泉水也飞不起瀑了,不如等到冬天晴日里去看雪,西山的金水院,我已是许久没去住过了。等到落第一场雪时,你已和六公主完婚,你二人若是去游幸,可记得叫上我啊。”
定国公世子蔡震听了,笑道,“人家是新婚燕尔,你跟着干嘛?说道行宫,你家近日在西郊建的那处园子,叫个什么风烟里,可是备受文人骚客称颂,前些日子我听人念叨了几句,刚好记住了,我一边说,你们一边想象着。”众人都说好,他于是清清嗓子诵道,“才辞帝里入风烟,处处亭台镜里天。梦到江南深树底,吴儿歌板放秋船。如何?光听着可也算是帝京一绝了罢。”
李用和一笑道,“这是九江佥事王谑庵做的,他的诗才情烂漫,不拘格套,颇值得一读。”
杨崇忙打断他道,“咱们这说园子呢,谁问你诗的事。你且不说何时请我们去逛逛,倒来打岔。”
李用和无奈,只得点头笑道,“好,各位几时有空,我自当下帖子诚邀。不过论园子,诚义府上已俱大观之象了,又何用舍近求远。”
蔡震附和道,“可不是,内城里谁不知道杨阁老家的宅邸占尽风流,再加上公主府,浩浩荡荡把半个十刹海都包圆了。说起这个,还有个笑话,听说十七爷看上杨府了,前儿跟宫里几位爷一处闲磨牙,他大赞杨第风水好,够气派,原话是这么说的,他是不指望坐上那个位置了,日后无论哪位哥哥得了大位,想着他点,替他跟杨阁老求一半院子,他只要一半,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杨慕眉心微微一跳,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然则转念想想,庆王用的是求字,并非其他,也许还是自己多心罢。
杨崇一晒道,“有本事自己圈地建府去,何用别人现成的。这位庆王爷真是别的毛病没有,唯一懒字害死人。”
正说着,忽然闻到路边一阵茶饭香气,蔡震一摸肚子却是咕噜噜直叫,当即道,“说得我都饿了,咱们先寻个好地方吃饭是正经,这儿离米市胡同不远,咱们上那吃填鸭去。”
众人都道好,一行人又赶着饭点行至米市胡同,杨慕下了马抬头一看,匾额上四个金灿灿的大字,金陵烤鸭,正是大魏建国时的老字号招牌,因太宗迁都,这家酒楼也就从南京一并跟了过来,历经百年,生意依旧红火兴隆。
店伙计见他四人衣饰华贵,气度不俗,虽在天子脚下,常见达官要员,也看得出他们是贵人,于是并不多话领着他们到了二楼的房间,坐定后蔡震便嚷嚷着要一整只烤鸭,又叫了些鸭四宝并一些酒菜,待那填鸭上来,众人一看,却是色泽红润,那如胭脂脯般的脆皮上又泛着油亮的光泽,让人一见已是食指大动。